朱祁镇说道:“孙儿不明白,请娘娘指点。”
太皇太后说道:“做皇帝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用人,天下之事,皇帝一个人再怎么厉害,也是管不过来的。”
“太祖之勤政,天下少有,但又如何,还不是要六部来分担。”
“皇帝即便至高无上,一个人也治不了天下。”
“士大夫说,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各家勋贵说,他们与国同休,与皇家联姻。而太监们说,他们是天子家奴,与皇帝是一体的。但是真正办事的时候,该信谁的,不该信谁的。这就是关键所在。”
“人无完人,用其所长,避其所短,即便如杨士奇,他那个儿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王振都给你说了,真以为我老糊涂了,不晓得外面的事情了。”
“只要杨士奇能用心公事,他儿子即便是横行乡里,我也给他兜着。只是没有想到,一辈子谦谦君子,临老临老了,却有如此混脏的儿子。”
一时间,太皇太后有些唏嘘。
他儿子小的时候,杨士奇被太宗皇帝关在诏狱之中,家里妇道人家难免骄纵,仁宗登基,杨士奇就是内阁一员,公务繁忙。对儿子的教育,就没有什么时间管。
结果,他儿子就在京师飞扬跋扈,闹出好多事情来。据说杨士奇亲自下手,硬生生打断了好几根棍子。
但是没辙。
毕竟是自己儿子,总不能杀了吧。
杨士奇只能将他儿子赶回江西老家。一来京城乃天下中心,有一点动静就哄传天下。他儿子做些什么事情,杨士奇都未必能遮掩过去。二来杨家在吉安也是大族,谈不上一手遮天,但也广有人脉,有些小事也能按下去,再加上家中还有一些叔伯长辈,也好看管他。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人已经长歪了,哪有那么容易改过来啊。
真是杨士奇用自己的影响力压着而已。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朱祁镇,心中很满意,说道:“只要你做到两点,一是守德,二是用人,就是不错的守成之君,就如宋仁宗一般,百事不会,只有做官家。我也有脸去见列祖列宗了。”
朱祁镇想了想,一时间也头大。
守德他也明白一点,不得不说,在这个儒家化的社会之中,君王的道德标准,影响非常大,就如崇祯一般。
崇祯治国不行,但是本身却没有失德之处。即便是亡国-之君,也有人怀念了好几百年。
但是用人,这两个字,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
看似简单,就好像诸葛亮所言的,亲贤臣,远小人。但是谁是贤臣,谁是小人,都是自由心证的东西。
很多人,不到盖棺论定,不知道是好是坏。
“如此我倒是有了一点好处,最少我知道一个盖棺论定人才。”朱祁镇心中暗道。这个人自然是于谦了。
太皇太后看他脸色有些疑惑,说道:“这两件事,需要一辈子去揣摩,今天就先练练手,你准备怎么处置小曹子。”
朱祁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曹吉祥有没有错,他从太后给的资料之中,发现曹吉祥手脚绝对不干净。其中很多地方也有含糊其辞,门头沟这里决计有猫腻。
但是总体来说,曹吉祥将宫中供应,从木材改为了煤炭,将大多说灶台,改为烧煤的。
这一点,很符合朱祁镇的意图。
更不要说,曹吉祥是王振的义子。
他此刻还离不开王振。
如果真废了曹吉祥,将来谁还给他办事。但是不做处置,却是也不行的。
首先,太皇太后这边要失望了。
刚刚太皇太后说了,要皇帝守德。
怎么守德。对一个人来,就是五讲四美,做一个道德上没有缺陷的人,看看宋仁宗做的秀。
在御花园见到太监忘记奉茶,就不喝。让这小太监免去一场责罚。包拯当面喷到脸上,也不动怒。
而太监就是天子家奴,而今有太监在外祸害百姓,皇帝没有表示,这就是损伤了自己的名声。
即便朱祁镇自己,未必没有生气的地方。
“报。”外面密集的脚步之声传来,跪在外面说道:“大同军情。”
朱祁镇一听,陡然起身,大步走了出来,见外面跪着一个太监,将一封奏疏呈上来。朱祁镇立即拿过来,打开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
太皇太后见状,轻轻抿了一口茶,说道:“怎么,可曾安心了?”
朱祁镇这才知道,太皇太后给他讲曹吉祥这一件事情,就是分他的心,看出来他的精神一直紧绷着。
朱祁镇笑道:“方政大破鞑靼,斩首两百级,大同已经没有威胁了。”
太皇太后说道:“今日是你第一次见军情,今后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要见多少次,记住,越是紧张的时候,越要定住神,即便是紧张,也不可让外人看出端倪来。”
“太宗皇帝在时,仁宗皇帝说得最多一句话是什么?就是圣心莫测。”
朱祁镇有些懂,有些不懂。
很多东西即便是他有后世的思维,也未必能全部理解。
朱祁镇说道:“孙儿记下来了,不过昨天孙儿看了从太祖年间到现在,蒙古方面的文书,一直有些想不明白。太祖皇帝是想与蒙古各守其界。太宗皇帝击其最强,扶着其次。太祖皇帝的办法虽然耗费小,但是蒙古各部与我朝是世仇,一旦他们恢复过来,免不了有南下之心,而太宗皇帝之策,动则数十万大军北上,国库为之一空不说,也不见草原战事平息,如今瓦刺崛起,其实与太宗皇帝数次北伐东蒙古有关,此起彼伏,无有终止,可有长治久安之策?”
太皇太后听了朱祁镇说这话,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她心中一阵欢喜。这样的话。
其实总体来说,宣宗皇帝时期,对草原的战略,就是放弃两个字。
这也是朱祁镇避而不谈宣宗皇帝时期的原因。
毕竟是父亲,为尊者讳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太皇太后高兴的是,朱祁镇只有九岁,就有如此长远的目光。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她是没有答案的。笑道:“皇帝,你能想到这里,是极好的,但是这个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了。我这里是没有的。奶奶老了,只能扶持你几年,将来的大明天下,还是要看你了。”
朱祁镇有些失望。忽然他发现,其实太皇太后不过是一个老妇人而已。
虽然睿智,但是也有她的缺陷,她的威望可以让大明天下维持惯性向前走,在运行之中一些问题也可以解决的。
但是在真正重大的战略决策之上,她其实见识也不高。
这并不是否定太皇太后。而是认识到太皇太后的局限性。她毕竟只是深宫妇人,并不是被当成皇帝来培养的。
很多事情,只能他自己来办。
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了。”
大同捷报,不仅仅让朱祁镇安心了,也让很多人安心了,王振几乎没有停留,立即下内阁,论功行赏。
如何行赏,朱祁镇不关心,反正都有一定之规,错是错不了。
朱祁镇回到乾清宫,细细揣摩太皇太后所言。心中只觉得有些熟悉,一时间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过。
忽然起身,秉烛而行,在一排排书架上翻找,取下一匣子书,打开从里面翻出一行熟悉的文字。
“上下一日百战。”朱祁镇心中暗道:“果然是韩非子。所谓帝王心术,不过法术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