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四百六十四个百姓死亡,二百艘渔船沉江,五十亩耕地淹灭,三座村庄消失,三江口变成巨大的沼泽,贪婪地吞噬四面八方。
咏光城外的垄沟、竹林、石缝、山间,随处可见断臂残肢。
苍蝇像蝗虫过境一样猖獗,肥大如蝉,薄翅如刀,仿佛老天倒下一场墨水雨,在红土上涂了一层厚实的黑。
空气中,满是腐烂的味道。瘟疫肆虐,驴和马最先中招,咏光城勒令收起吊桥,遍布脓疮的家禽尸体被纷纷从城楼抛下,乌漆嘛黑的老鼠发疯似地吮吸脓水和腐肉,城里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进不来,尸山填满了护城河,整座咏光城彻底与世隔绝了。
但城墙哪里挡得住无孔不入的老鼠,和老鼠身上的疫疾?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高烧,发疯,最后嚎哭,爬上大街,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戍卫乱棍打死,再用竹席卷起软塌塌的尸体,拖到城墙上,扔下去。
野狗一路跟在尸体后,尽情舔舐落在地上的腐疮残渣。
有时候,野狗也疯了,追着人咬,牙缝还卡着黏稠的肉丝,更有甚者叼着手指、鼻子、肉片招摇过市。
群蜂似的蚊子,洪流般的老鼠,恶鬼样的狂犬……
酷热成了病菌蔓延的最佳温床,地砖上浸透了洗不尽的血色,发霉的粮食撒得遍地都是,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不敢探出头分毫,饿死在家的人不计其数,腐臭在城镇上空飘荡,吹不散。
红色的溪流顺着石板路,从城西逶迤到城东。
“官府新令,掩埋尸者,每有过百,赏银二两!官府新令,掩埋尸者,每有过百,赏银二两……”
两个拿着俸禄的士兵,不情愿地敲锣大喊,劝人埋葬尸体,避免疾病进一步扩散。但他们都知道,这是无用功。
天灾降临,人们除了烧香求仙外,几乎什么事都不做了,就连老爷们也在府邸立了醮坛,祛病符烧得浓烟滚滚,接连杀了几天的猪,童子戏人的嗓子唱哑了,也没见仙人救世。
喝声在孤单的街道上盘旋,断断续续的哭声像萧瑟的风。
忽然,一阵犬吠打破了宁静。
两只分食死人的野狗抬起头,正冲着巷子外嚎叫,紧接着,又有三只狗从不知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它们瞪大眼睛,脑袋随士兵而缓缓转动。
其中一个士兵惊出冷汗,忍不住吣道:“贱狗,叫嚷什么,早晚要把你们杀净!”
“别惹它们,都是吃人的疯狗!”另一个人停下敲锣,低声劝阻,“赶紧离开。”
“是。是!当真惹不起。”那人也只是逞口舌之快,眼看疯狗听得懂人话似的,竟慢慢靠近,有扑上来的样子,他连忙缩起肩膀,加快步伐。
“汪!汪汪!”
一只浑身毛色黝黑的狗率先发难,由慢走突然变成狂奔,扑向士兵。
“它娘的狗畜生!”士兵立刻拔剑,右手兜圈一样阻止疯狗靠近。
可疯狗们仿佛看透了他的色厉内荏,悠悠形成包围网,两只上前,吸引士兵的注意力,另外三只绕到身后,张大的嘴角不断流涎。
它们吃腻变了味的人,新鲜的食物引得食欲倍增。
张大嘴,发黄的牙齿,喷腥的喉咙,野狗化作三条黑影,欻的一声就猛扑上来。
起先,士兵们尚有余力应对。
一个士兵直接把铜锣当作武器,冲着疯狗的面门砸了过去,只听“铛”的震耳欲聋,狗的脑袋瓜就像扁了似的,它发出诧异而慌张的呜咽,昏头昏脑地退后了四五步,随着哀鸣,居然扭头就跑,消失在小巷的阴影里。
同伴见状,一时间都被那黄铜色的大饼唬住。
“哈哈,到底是疯狗!”另一个士兵见状,试探性地刺了一剑。
疯狗立刻跳起,躲避寒光。
那发达的筋骨在光影下显现出流畅的线条,疯狗的眼睛顿时冒出怒火,受到了冒犯和抵抗,犬吠更加激烈。
别的巷子里,传来接连不断的呼应,那边的疯狗即便不知道此地情况,却也像摇旗呐喊一样,欢叫起来。
“真他娘的会躲。”
士兵眼看疯狗在退后,自觉气势上更胜一筹,于是且战且退,慢慢后退,靠到墙边,避免被偷袭。
四条野狗围着他们叫嚷,他们则步步移动,退守至士兵多的大街道。
“兄弟,看到没,跑了一只!”
持剑士兵猛地挥动长剑,银光在他们面前形成保护弧,制止狗进一步靠近。
就在得意正盛时,持铜锣士兵感觉后颈一凉,肩膀更是有一阵重压。
他扭头看去。
迎面对上了流哈喇子的疯狗的正脸。
正是那只被铜锣砸歪了脸的,他们误以为逃走了的狗。
它没逃,而是绕到了身后的墙上!
“呀——!”
不等惨叫过去,狗迅速侧头,横向咬住人的喉咙,那口锐利的黄牙扎进喉管,嘶吼变成用气吐出血泡泡,牙齿越扎越里,浓郁的黑血止不住地向外涌,铜锣哐当一声掉到地上,士兵也随之倒地。
“喂!”尚存的士兵不断哆嗦,双手握剑,要砍了眼前的狗,又怕砍到兄弟,眼看更多条狗扑了过来,他脑袋一空。
“啊!!!”
撕心裂肺的大吼,紧接着,剑连狗带人砍了进去。
他想拔剑出来,可本就不锋利的剑切断了狗,卡在人的下颌骨里,任凭他怎么用力,那剑就死死不动。
他双腿发软,左手颤抖地将狗尸扯开,一边扔向冲来的狗群,想以此吓退它们,一边破口大骂。
狗群的喉咙一致发出低吼,仅仅停止了一息不到,就再次加速冲来。
他拔腿就怕,可腿哪里用得上劲?
还没跑三五步,便感觉脚脖子仿佛灌风一样的凉,森森的犬牙已经追上了他,他拼命甩脚想把它们甩开,但右手又传来一阵剧痛,四条疯狗就这样扑了上来,其中一只在观察片刻后,找到了他的喉咙。
他闭上双眼。
然后,他听到了几声凄凄惨惨的哀鸣,是我临死前发出的声音吗?
他小心地睁开眼,以为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但看到的还是刚才的街道,空无一人,遍布血疾。
唯有一点不同,四条疯狗变成了八条。
四条只有首,四条只有尾。
“士兵,带我们去医馆!我要见城里最好的郎中。”
杨眠收起剑,重新背起靠在路边的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