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感觉自己正在随波逐流,而且,这并不只是感觉。
已经很久没人控制船的走向了,它顺流而下,犹如一片枯叶。
自从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公之于众,所有人的希望都从指缝溜走了。
海云、万山、宁火派,他们因追逐化灵丹而走到现在,结果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接下来去哪?
接下来,还能去哪?
他们心中郁集着这个疑问,但没人开口说出,只等江水静静推动他们向前。
即便如此,海云依旧没有懈怠练功。船上空间狭小,不可能动手动脚,但每日雷打不动的养气修行,是决计不能缺席的。
一天清晨,他一如往常来到船头,望着碧波荡漾的水面尽头浮出光辉无比的火轮,太阳的金光神圣地洒在身上。
万物有灵,自然馈赠的暖流很快抚慰了心灵。
他盘膝而坐,闭眼迎着光,感受热量和气息萦绕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以气养神,以神催灵,以灵求根。这便是凡人修行灵根的必经之路。
虽然在仪式上未能测出灵根,虽然使用化灵丹强行生出灵根的愿望破灭,但海云尚未放弃。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尚未发现和构筑出凡人修仙的体系,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即便如此,也有人最终得道成仙。如今有前人指明道路,他凭什么轻易放弃?
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海云用固执的想法激励自己,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他投身修行,以缓解情绪。
“海云。”
忽然有人叫他。
他转过头,看到杨眠走了过来。
两人他乡重逢多日,竟然没说上三两句话,海云连忙起身,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对方也是如此。
杨眠冲着他点了点头,用目光询问是否能坐到身旁,海云应允。
杨眠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嗯。”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三年后的仪式吧。”连海云自己都感到意外,居然能把这句话说得这么轻松,好像他还是三年前的他,正傻乎乎地盼着仙人降世,仪式召开。
杨眠从话中听不到激情和憧憬,只剩下如行尸走肉般的空洞、无我。
不知海云需要多久时间才能从如此巨大的打击中缓过神来,而且,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就像芊芊所说,人总会变的,身旁的海云不再是那个和他一同在溪流中泼水,在山林里摘果,在峭壁上攀岩的少年了。
这漫漫日夜改变了他和他,也消磨了他们之间的友情。
杨眠长叹口气,学海云的模样凝望天边,“多好的太阳,多美的江景,从这边看,游云峰当真是绝世壮观的地方。”
长江两岸的平原和平原后的巍峨崇山峻岭都湮灭在朦胧的橘红色水雾中,唯独与天相接的游云峰孤傲耸立,立得那么不近人情,立得那么不可一世,仿佛是从长江底破水而出的神话仙兽,山巅的苍白石峰在艳阳天的笼罩下,如镀了金的绝代宫殿熠熠生辉,碧绿的山路从黑压压的土壤里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远远看去,就是一条吞云吐雾的巨龙,磅礴身段美得让人窒息。
即便胸无点墨的凡夫俗子见到此景,也能感受到沐浴神性中的愉悦。
海云极目远眺,同样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游云峰,也为游云峰的气势震撼,呢喃道:“我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识游云真面目啊……”
两个少年坐在船头,神魂踏浪而行,游荡到了千里之外。
过了片刻,杨眠突然说到:“你怎么猜到是武弦杀了掌门?我一直待在宁火谷,却从没这么想过。”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初万山逃出宁火谷后,就曾怀疑自己受到谷内人的帮助,钥匙在你们掌门手上,秘籍被盗,掌门猝然离世,武弦作为继任者却没有太大动作,我也只能怀疑他了。”
海云并没有多加解释,否则势必牵扯出傩师的事,他现在还不想告诉更多人。
“说得也是。”
“你后来应该见过武弦吧?他情况真的很糟?”
杨眠心中惋惜,叹道:“他就像一夜间衰老了二三十岁,很夸张……没想到当初的一代天骄,如今就要陨落了。”
“你接下来怎么办?”
“我?”
“你不是门派的二师兄吗?武弦离世,掌门之位——”
“我不配。”杨眠不悦地抬高声音。他说不清自己的怒意从何而来,海云明明武功比自己高,却说这些话?门派内发生接二连三的变故,海云一个外人却在这指手画脚?他自身缺乏力量,就如字面意思所说,不配继位掌门?
总而言之,各种情感混杂一通,他不甘地重复了一遍。
这回声音很低落——
“我不配……”
海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初我们一同攀游云侧峰的时候,你可还记得?”
杨眠明白这位儿时的伙伴在安慰自己。
游云峰偏东的位置有座低矮的侧峰,光秃秃的一面布满了适合落脚的怪石,游云弟子常常会在上面一展身手,以比拼谁的轻功和体力更胜一筹。
他和海云也比过。
当时两人年幼,自然不敢真爬到峰顶,因此约定三分之一处为终点,那里长着一棵苍劲孤松。
那次比拼,他比海云快了很多。
可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杨眠含笑:“我当然记得。”
言不尽意,海云就点到为止了。
接下来的两天水路,除了躲过几次虚清派弟子的追寻外,没有大事发生。尾浮子并不知道离雅君和他们一同行动,只要离雅君现身,追寻的人便都知难而退了。
众人还花时间研究化灵丹的那行字,但至今没有结果,他们不知道这是谁写的,写给谁看,出于什么目的才写。
都是谜。
他们还三言两语,讨论接下来该去哪。
海云当然是打算返回临水镇,找到遗失的极天露。他这么做不为了什么,只是单纯使身体动起来,制造一个目标,好让自己不沉沦在巨大的失望中。
万山并没想好要干什么,准确的说,她大概什么都没想,一连几天都只是坐在旁边,不合时宜地点点头,活像个泥塑木雕,杭黎璎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生怕她想不开。
宁火派一行人也定下了方向,他们要返回宁火谷,送武弦最后一程。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他们决定另一座港口重镇咏光城分别。
这天晨光熹微,海云来到船头,一如既往。
但今天,感觉不大一样。
长江远端,扯着清风的孤帆渐渐浮出水面。
一柄漆黑无光剑,一袭金红火焰袍,一道高大而深邃的剪影,在朝阳下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