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硕大无朋的巨轮不算难事。
趁着夜色和船夫倦怠,海云和万山踩着轻功,在江上举办了一场心照不宣的竞赛。
他们蜻蜓点水,踩出层层涟漪,几乎同时抵达甲板,随即遁入阴影。
因为先前乘坐过此船,万山轻车熟路,像回了家一样,带着海云藏进船舱。
她告诉海云,来时货仓中堆满了西南特产的蜀锦、剑南春和木箱装载的美玉南红,折返时货物少了许多,摆放整齐的江南织物、金铜、玳瑁甲片和成捆的楠木等用绳索牢固,里头没有一丝火光,仅凭月光很难看清周围。
“每日卯时、酉时会有专人巡视船舱,其余时候都不会有人进入。”
万山盘膝坐定,皱眉摆手。
“舱底果然还是潮湿了些,从此地乘船出发是逆流,即便顺风,抵达虚清派少说要一个月,我们不能一直躲在里头,等到了臧谷港买两张船票,如何?”
“应当如此。”海云点头称是。
他只想尽快前往密麓霞府,若是因逃票而惹上官司可不值得。
之后确认“化灵丹”秘籍还在她身上,就不再多言。
两人都是死里逃生,又意外进入神秘墓穴,不知昼夜颠倒了几天,颇是虚浮懈怠,无论体力、精力都消耗巨大,现在总算能稍微休憩,不约而同靠在丝织品堆积的小山上,当床用,思考经历的一切。
巨轮像悠悠的摇篮,海水拍打船壳,听上去格外优美,仿佛有位隐士身着薜荔衣,浮舟吹笛。
单是放空大脑,便感到昏昏欲睡,抬头注视渗过缝隙的微光,想刺眼借此打起精神,但无论怎么努力,睡意都如排山倒海般涌进大脑,眼皮根本撑不起来。
朦胧地注视周围,很快就听到万山哼出舒缓的呼吸,她睡着了。
他兀自想:“也不知她是粗心大意还是太过劳累,虽然身处货舱,但终究算得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进入梦乡,或许她完全信任我了?在她心里,我无外乎是一心求仙的傻子吧。”
他心绪千里,露出似有若无的笑。
翻个身,不再想万山的事,而是回忆李尹贞的话。
“暂且认定李尹贞就是仙人,否则无法解释那酷似魂魄的形体,她说过‘九百年了’,难道早在九百年前,她就被……困于墓穴之中?可她分明有摧毁墓穴的强大力量,为何会身陷囹圄呢?”
海云思索种种可能,并分条缕析将言语内展现的信息一一列出。
在那段漫长的独白里,李尹贞透露了太多秘密,仿佛道破天机。
最令海云注意的有三点:
一、李尹贞说他“定能踏入仙途”;
二、“五侠颂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三、那些黑雾并非李尹贞操控,而是被她压制,名叫“噬灵”。
至于其他信息,虽然同样有用,但海云实在没体力再细细考虑,打算等万山醒来再做商议。
他伸出大拇指,随后是食指,再是中指,一、二、三……默默在心里数着,像是把这三点烙进心底。
第一点尤其令他激动,体内的睡意竟一时扫空,大脑格外兴奋。
“你定能踏入仙途”如同一句咒语,他血脉偾张,惨白的月光仿佛都变得鲜红了。
毫无疑问,自落选净礼仪式结束,这是头一次感到如释重负。
直到睡着以后,那弯翘的嘴角都不曾落下。
一夜无话。
翌日,躲过了船夫的检查,见人都离去,他们立刻交谈起来。
“从这到臧谷港多少日程?”
海云知道臧谷港是长江上游臧谷城的大港口,交通便利、四通八达,终年麋集繁多的客货船只,来往马车、行商更是络绎不绝。
臧谷城作为江南的人口重镇,让海云颇有藏木于林的安全感,他依稀记得儿时曾跟师傅去过那地,走陆路需三天。
如今他们乘坐巨轮,虽然恰逢东南风起,但毕竟逆流,主要动力还是来自船夫摇桨,时间恐怕会长一些。
“大概四五日的样子,我记不太清了,当时没注意。我们还是谈谈李仙人所言吧!她说‘五侠颂仙’为真,那便意味着家父有救了!”
海云犹豫地点了点头:“嗯……话是如此。”
“难道不是?”万山不太高兴,厉声反问。
“哎,都不知该从何说起,那位李仙人似乎活了九百年,还可能更久!——如此修为居然被困在山底墓穴,实在令人费解。”
“嗯嗯。”万山很敷衍。
“在她用仙术送我们到江边时,我留意观察周围,不曾想,那座墓穴居然就在游云峰的山脚。我在游云生活十余年,大大小小的山脉、泉水、灵地和洞府都探索过,可从未发现那座墓穴,如今想来着实让人脊背发凉。”
他熟悉游云峰的一切。
在外人看来,游云峰是擎天高山、直通仙界、云岫威严,可他从小被游云派抚养长大,觉得重峦叠嶂不过尔尔。
他熟悉哪座山上会结青红的梅子,哪座山上流淌着甘甜可口的泉水,哪座山上藏着处处留情的男女,也知道日出日落之时游云峰的山影会如刀刃般割断大地。
可他从未发现那座墓穴,甚至从未听过李尹贞的传闻。
那可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游云峰脚啊!
要知道,探索千年墓穴绝对是极好的消遣娱乐。他和侪辈都很年轻,充满了探险的劲头和力量,绝不可能错过这种地方。
万山轻声道:“我觉得那座墓地藏得很隐秘,石门绝非常人可以撼动,何况外头遍布了树藤绿萝,除非有心寻找,就算再藏个九百年也不是问题。不过,九百年……”
九百年太长了。
海云默不作声,心头的某种信仰似乎在悄悄崩塌。
他要修仙,往后的人生注定以百年,甚至千年为期。
漫漫长路,能耐得住孤独吗?
如果不慎沦落到李尹贞的处境,能忍受吗?
想到这,他觉得邀请万山一同修仙也未尝不可,起码有个伴了。
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万山早就坦言不想修仙,他不想当个苦口婆心之人。
她继续说道:“遥想九百年前还是人仙妖魔各自征战之时,没有文献,只有传说的时代。她从那时就困于墓穴,暗无天日,这些年始终独自一人?”
玉走金飞、星霜荏苒,想到这长得可怕的时光,海云感到压抑。
“先不说这些了,听得人胸口闷闷的。”
海云自讨没趣,摆手岔开话题。
“既然‘五侠颂仙’为真,那‘化灵丹’应该也有用。你那位杭师傅真有办法解开吗?连白无双都没办法。”
“白无双所言就一定为真?”
万山对杭黎璎很自信,对白无双更加嗤之以鼻。
“白无双不过是靠着仙赐法宝狐假虎威,再说了,他可能早就偷看了秘籍呢!”
看万山没有细说杭黎璎身世的打算,海云无可奈何,把希望寄托在身份不明者上,他心里没底。
他让万山把秘籍拿出来,想再尝试能否解开,结果又费了半天时间。
秘籍外总有一层薄雾围绕,任凭他用多大力气也掰不开,简直像是用徒手撕开顽石,只有超出凡人的蛮力才可能打开秘籍。
“这东西大概就是仙气、或灵气……”海云指着稀薄的雾说道,“跟墓穴里见到的李尹贞和黑雾应该是相同类型的东西。”
“嗯。大概是吧。”
万山对修仙无感,她分不清仙气和灵气,听说还有真气。反正都是呼吸进出的气,何必取那么多称呼,麻烦死了。
她兴趣缺缺地看着海云,在黑暗中,那对稀罕的灰眸如猫眼一样灵动,仿佛能从里头透出光来。
小时候她常常因这双异于常人的怪瞳而被同龄人嘲弄,也因此,养成了她那离经叛道的性格。
“‘噬灵’……”海云沉迷在自己的世界,“李仙人说那些冤魂是‘噬灵’,也就是专门吞噬灵魂的鬼怪喽?为何它们吞走了师傅赠予我的匕首?”
“那匕首是什么来历?”
“我八岁那年,师傅赠的防身武器。那些日子师傅得到旧友赠送的玉石,随后就请工匠打造成玲珑浑玉珠镶在匕首柄上以作纪念,不过用起来有点儿硌手,剩余部分似乎被他用作装点家具了,我记不清了。”
“你从小就在游云习武?没有家人?”
海云低垂眼帘:“我五岁那年与父母分别,独自上山,从此不曾见过他们。”
“这样啊……”
海云平静问道:“你知道那时江南发生了何事?”
“十二三年前?”
海云点头。
万山恍然大悟:“高昉叛乱。”
当年,镇守阳龙城的龙骧将军高昉遭皇帝段茕猜忌,皇帝要求他回京担任闲职,颐养天年。高昉担心一去不复返,于是抗拒圣旨,以抗击东海倭人贼寇为由留任阳龙城,此举加重了皇帝对他的猜忌,致使君臣之间嫌隙愈发扩大。
一日高昉骑马穿过阳龙城集市,听见童子吟唱歌谣:“端殳折,草无回,艳阳高,方可升。”
高昉知道歌谣传入京城,自当引来杀生之祸,于是立刻回府,当即起兵造反,以“清君侧”之名进攻京城,而游云峰东方绵延千里的丘陵地带就成了战略要地,一时间涂炭生灵、大地萧条。
战争之后的事便众人皆知了。
高昉的割据政权被击败,满门抄斩;段茕在宫廷政变中遭毒害,勉强捡回性命后失足落水而亡;辅政大臣王孟、左将军王疏两兄弟扶持年仅八岁的小皇帝段戬登基,自此把持朝政十年有余。
时过境迁,如今皇帝成年,为掌控实权,京城乃至天下恐怕又少不了一场动乱。
海云还想过修仙避世,现在看来,逃不了了。
“当年,和别人一样,我家也卷入战争,高昉四处征兵,我的两个哥哥顶替父亲上前线,再也没了消息。许多人逃进山林躲避战乱,可那时山贼猖獗,趁火打劫,父母只好领着我和妹妹去游云寻求庇护。
“但游云避嫌,谢绝一切来人,所幸当时还未成掌门的师傅见我有习武前途,才接纳我独自入门……
“两年后,战争就结束了,我收到父母的来信,当时年幼无知,觉得他们是弃我而去,就不愿与他们联系。等懂事后再回想起他们,又觉得自己修炼多年未成正果,无颜见人,决心至少要踏入仙途再见他们,结果——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海云落寞苦笑。
“他们一定认不出我了。”
“胡说,怎会有父母认不出亲骨肉的?你父母乃大运之人,你早就该回去一程了。”
海云目光炯炯:“等此事办完,我就回去找他们,让他们亲眼看看成为修士的儿子,成为修士的哥哥。”
万山含笑不语,心中却是满意。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海云问道。
万山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父亲曾狩猎为生,不过是个大器晚成的猎人。”
“猎人也能大器晚成吗?”这说法听着新鲜。
“要知道,善良的猎人是捉不到猎物的。”
她仰望甲板,语调柔和,打开话匣子,说起了从前——
“小时候,我喜欢跟父亲上山捕猎,那林里多得是麂子和大角水牛,我跟在父亲身后在森林里寻找麂子的踪迹,它们跟人不一样,是喜欢走回头路的动物,只要发现麂子的脚印,在周围布上套就能抓住它们。
“可父亲太心软,他用的网是缝缝补补的,稍微挣脱就能跑掉,每当他看到被麂子后蹄踹烂的麻绳网,都格外释然,简直生怕麂子落入陷阱;而且他也从不用弓,嘴上说着会惹到大虫,其实就是不想射杀麂子。
“傍晚,猎人归家,别人家的男人背着麂子和水牛,小孩拎着兔耳朵,唯独我们两手空空,几乎次次如此,母亲气不过,又恰恰喜爱父亲,喜爱他的善心,爱得不得了,两口子只是拌嘴。邻里的好心人会把猎物送到我们家——父亲儿时浅学了岐黄之术,治好许多疑难杂症,在乡里攒了点名望。”
她眼眶有些湿润,气息蠕蠕。
“后来……
“母亲产厄去世了,弟弟也没活下来。那以后,父亲的心就冰冷了,他开始杀麂子,先是用陷阱,过了一年半载,他不满足守株待兔,而是主动猎杀动物,于是背行囊、持弓箭,一进森林就是十天半个月,他很有耐心,寻踪布陷,射杀宰割,之后拖着野兽的尸体回来,浑身血腥,洗不掉味。有一年乡里有虎食人,他还上山杀了两只,野兽自此不敢靠近道路。”
她低下头,凝视舱板。
“他跟我说,他恨自己,如果当年他多捕猎,让母亲多吃肉,她就不会难产死了。”
海云喉咙有些哽噎,一时说不出话,只得抿嘴点头,表示自己还在听她说。
“没过多久,他就把我送入密麓霞府,要求我学习武艺,强健体魄,好活久一点,我都认真照做了。这些年我功法大成,算是了却他一桩心事,他不再沉默寡言,很少再上山捕猎,平日就去森林刨草药,给门派提供药材,过得有滋有味。”
万山喃喃细语,“本想着他能回归正常日子,没想到有突遭横祸,不知染上了什么怪病,实在命苦……”
海云郑重其事道:“放心,我定会把秘籍送到密麓霞府,就算拿刀逼迫,也要让那欧阳靖熙炼出丹药!”
万山破涕为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可别吓着他,那家伙连剑都提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