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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艾请诸人起身,打眼朝他们看去,没有找到他想见的那人,便就问道:“宣威何在?”

宣威将军田居的现任官之一。田居现任了两个官职,宣威将军是军职,唐兴太守是文职。

作为麴爽同乡兼麴爽的故长史,田居是麴爽最信任的人,从其继任麴硕出任“唐兴太守”此职以后,他就一直相当於是麴爽在东南八郡的代理人,这回攻打南安郡,东南八郡调出的那三千步骑,即是以他担任主将。

北宫越等俱来迎接唐艾了,东南八郡三千兵马的主将田居,却不在迎接的队伍中,也难怪唐艾惊讶了。不过,田居不来迎唐艾,其实也在情理中。

田居眼高过顶,唐艾洒脱不羁,两人性格不合,颇有抵牾。早年二人俱从麴爽攻冉兴之时,唐艾还大庭广众中,掀翻过田居的坐榻,叫田居十分丢人。旧恨难消,田居又岂会肯来迎他!

北宫越等知道田居不来迎接唐艾的缘故,却没想到唐艾下车的第二句话,就是“宣威何在”?在场迎接的诸吏中,北宫越的官职最高,便仓促答道:“田宣威自言脚疾,因不能迎候将军。”

唐艾微微一笑,说道:“脚疾么?”

“是。”

北宫越等知田居不来迎唐艾的缘故,唐艾作为当事人,又岂会不知,就没有再说什么。

秋阳当头,万里无云,虽已入秋,然俗话说“秋老虎”,午后的天气还是较热的。

路边的草地上站了会儿,唐艾的额头已然出汗,他仰脸瞧了瞧天空,以扇遮日,与北宫越等说道:“咱们别待在这晒太阳了。劳烦君等前头引路,待至郡府,请来宣威,我便把征虏将军亲自定下的此战之进战方略说与君等听晓。君等若无异议,咱们就按此执行。”

北宫越心道:“风闻建威与宣威不睦,宣威不肯来迎,建威会不会是因此生气了?他这才初下车,三句话里,就连着提了宣威两次!”心中不免为此略微担忧,蒲秦在南安、天水等地的兵力,多於定西攻打南安的兵力,若再将帅不和,此战只怕不妙。

怀带忧虑,北宫越与众官接令,先请了唐艾回入车内,然后各上己车。

一行人避开行军队伍所走的原野、大道,朝武始郡的郡治去。

武始郡是个侨郡,治下地是从陇西郡分出来的,总共只有两个辖县,其中的一个辖县还是后来新置的。因为辖地不大,是以郡治离郡界不远。

很快,众人就到了郡治县外,百余甲骑、十余辆官车的前呼后拥下,唐艾的牛车极是显眼,引来了路人的频频注目。骑、车长驱直入,入进城门,沿主街行约里许,到了郡府。

唐艾之前来过此县,入城后,他掀开车帘,向外打看,见县中的街道、里巷景象,与他上次来时都无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是百姓。

比之上次他来,沿街所见到的不同发饰、不同衣色的羌人、匈奴杂胡、鲜卑人似乎多了许多。

——对此中的缘故,唐艾是知道的。

羌人、匈奴杂胡、鲜卑人在此县百姓中的比重增加,主要是出於两个原因。

一个是,为了稳定阴平、武都这两个冉兴的故国、定西的新得之郡,两郡的太守北宫越、张道崇於前时奉旨把此两郡内的羌豪、羌民,徙了部分到东南八郡。

武始郡是东南八郡之一,当然也就会分配到一些,因是县中街上,羌人变多。

一个是考虑到阴平、武都两郡的羌人俱是新附,与东南八郡原有的熟羌不类,颇有桀骜不驯的,蒲秦打定西的秦州时,此两郡的羌豪即不乏叛乱的,把他们成批地强制迁到东南八郡,固是减轻了北宫越、张道崇分别治理本郡的困难,可也许会给东南八郡的治理带来一定的麻烦,故而,定西朝廷又下旨,命酒泉、建康、武威等郡的长吏,把本地的卢水杂胡、猪野泽杂胡、北山鲜卑诸部等也迁了些到东南八郡,给其牧场,待遇从优。

与接收、安置阴平、武都被迁的羌人一样,武始郡也接收了到不少卢水杂胡、猪野泽杂胡和北山鲜卑,此则是郡治街上,杂胡、鲜卑人也变多的缘由。

一个北迁,一个南迁,加上东南八郡旧有的本地熟羌,如今湟水、洮水沿岸,胡人的组成可以说是相当复杂,种落来源五花八门,但越是复杂,从某种程度而言之,或云“以胡制胡”,或更直白点,明白点说,就是“使之互相牵制”,却越是有利於定下当地官廨的对之管理了。

说到“使之互相牵制”,换言之,实也就是“挑拨离间”,此是前秦以今,边地官员治理胡人的一贯办法,莘迩早先对此是有非议的,认为此乃下策,上策当是“以信义待之”。现实教育了他,他现在明白了过来,“信义”确是需有,然“挑拨”却也是必不可少。

像且渠元光这样的,有自己的“壮志”,不接受你的好,视你为敌,再是“信义待之”,有什么用?若还不知变通,只怕传於后世,就会被后人笑为“宋襄公第二”了。此类胡酋、胡豪,非得用别样手段不可。

却说唐艾等到了郡府,扈从唐艾的百余甲骑和诸人的十余乘车都留在了府门外,唐艾不搞客气虚伪,亦不等北宫越等恭请,就踩屐挥扇,当先而行,北宫越等人从后,诸人进府登堂。

坐定。

唐艾别的话不说,顾视立侍在他榻侧的魏咸,先下令说道:“去把宣威请来。”

这是唐艾第三次提及田居了。从其到武始郡,至现下,一个时辰都还没有,他总共也不过说了几句话,田居就已被他提到三次,诚可以说是“念念不忘,语必言及”了。

原已担忧唐艾生了田居气的北宫越,此时更是担忧了。

田居没有住在县外营中,他家在西平,是东南八郡的本地人,於八郡中亲戚、朋友众多,住在了他一个朋友的家里,现在就在县中。由本县的一个大吏前引,魏咸出去寻他。

等魏咸出去,北宫越的坐榻在在唐艾的下手,借离唐艾最近的便利,他偷觑唐艾的神色,却见唐艾斜依靠几,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脸上表情平静,似无什么恚容。

堂中静了会儿,武始郡的太守打破沉默,尽地主的本分,与唐艾叙话寒暄。

在他的带动下,北宫越、王舒望等也相继开口。

叙聊多时,堂中的气氛渐渐热闹。

有个本郡的吏员,素与田居交好,这时见唐艾虽与诸吏说话,但他的眼神却不时朝堂外瞄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是在等田居的到来,不由与北宫越想到一块儿去了,生怕唐艾用“假节”的权力,处置不迎他的田居,遂故作说笑,实际是拐弯抹角地为田居解释,说道:“将军,莘公定下的作战方略是何,以下官愚见,似不必等宣威来到再示於下官等了。”

唐艾问道:“为什么?”

“下官恐怕等到入夜,宣威也不见得能到。”

“哦?此话怎讲?”

“将军应是知道的,宣威多年前,从麴令抵御秦虏犯我东南境之时,右脚曾受过箭伤,伤到了经络,因留下后遗症,时不时就会发作。这回发作的相当厉害,路都走不成了。宣威是前日引兵到的武始,他到郡后,寡君设宴为他洗尘,下官忝陪末席,将军猜怎么着?寡君与下官等足足等了他一个时辰!从傍晚,等到入夜,才见他姗姗而至。”

“寡君”,是下位者对主君的尊称。

时人尚存前秦遗风,视郡为国,所以此吏以“寡君”称武始郡守。

唐艾似笑非笑,问道:“脚不能走路,坐车也不成么?贵郡诸君等了宣威一个时辰,我看,不是宣威不良於行,是宣威在拿捏架子吧?”

唐艾说的正是田居赴宴迟到的真正缘故,那给田居解释的吏员与唐艾此乃头回见面,未料到他说话这么直截了当,竟是半点“糊涂”也不装,一下不知该怎么接口了,哑口无话。

堂内气氛尴尬之时,魏咸回来了。

他身后一人,裹帻大氅,足穿步履,拄个拐杖,慢腾腾的走着路,可不就是田居!

唐艾看到,登时面露笑容,立即起身,穿过堂中,快步到堂门口,下揖相迎,说道:“建威拜见宣威。”

这番举动和这句话一出来,堂中诸吏的心头都是“咯噔”一跳。

北宫越心道:“完了!”

田居亦是一惊,心道:“你官高过我,又是钦任的此战主将,却说什么拜见於我?此讽刺之言耶?”纵然难消对唐艾的旧恨,不免忌惮唐艾“假节”的权柄,做出镇静的姿态,双手握住拐杖,回礼下揖,口中说道,“怎敢受将军此礼,理当下官拜见将军。”随之,为自己解释,说道,“下官脚疾发作,疼痛难忍,故未能迎候将军,尚请将军恕罪。”

唐艾直起身,把田居扶起,一把将他的拐杖夺去,丢给魏咸,挽住他的臂膀,拉他入堂,边走边笑道:“你受得了我此礼!毕竟此次攻打南安,你是主将!”

这话一出,北宫越等茫然不懂,田居亦莫名其妙。

明明朝廷下的圣旨,令由唐艾为此次攻打南安郡的主将,却怎么唐艾说田居是主将?

北宫越问道:“敢问将军,可是朝廷的旨意有变么?”

唐艾问道:“什么旨意?”

北宫越说道:“下官等所接之朝廷令下官等带兵至武始郡,等候将军率太马等营至的圣旨上,分明言说,此攻南安,将军是主将,命下官等谨恪遵从将军的军令调署,却将军怎么说……?”

“哦,你说这个啊,这个没有变。我说的宣威将军为我军主将,此乃另外一回事。”

北宫越问道:“敢问将军,是另外一回什么事?”

唐艾把田居扯到给他留下的坐榻边,按着他坐下,自回主位,也坐将下来,环顾堂中诸人,轻摇羽扇,笑吟吟地说道:“田宣威是我定西的名将,名声在外,前年白石山、鸟鼠同穴山两战,打得秦虏吕明、姚桃等部落花流水,可谓是威震敌国,故此,此回用兵南安,虽然朝廷不以艾愚陋,因莘公厚爱,任了艾为主将,但为了壮我军声势,对外,咱们却不必提我,只说此攻南安的主将,是田宣威!……如此,宣威岂不就是我军主将了么?”

说完,唐艾落目到了田居脸上。

只见田居的先是愣了一愣,旋即,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就像是开了颜料铺一般,最终,汇成了羞恼之色。

他猛然拍案,跳起身来,——那矫健的动作,却是半点也无脚疾的模样了,怒视唐艾,说道:“唐千里,你辱我么?”

白石山、鸟鼠同穴山两战,哪里是田居把吕明、姚桃打了个落花流水?在场诸人谁人不知,是他田居不仅被吕明、姚桃两部秦兵阻於此两山间,迟迟不得过,而且还大败一场,莘迩义弟拔若能的长子平罗,亦因此受了重伤,差点没能救活,是他被吕明、田居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也就不怪田居认为唐艾这般反话正说,明显是在报自己不迎他的仇,是在侮辱自己了。

北宫越等也是如此认为。

面对田居的怒火,唐艾形色自若,安之如素,而且亲热地唤田居的小字,摇扇笑道:“蛮子!你可真是人如其名,够蛮的!大敌当前,大战在即,我哪有心思辱你?我所言者,可都是莘公同意的!”与北宫越等人说道,“我不是说,等宣威到后,就把莘公定下的作战方略示与君等?对外声称宣威为我军此战主将,便是方略中的第一条。”他拿着扇子,往下压动,示意田居,说道,“你且先坐下,容我把莘公定下的此战方略,详细地说与你和诸君听。”

田居恨恨坐下。

唐艾收起笑脸,把扇子放到跪坐的膝上,正色说道:“虚虚实实,兵法之道,对外宣称田宣威是我军此战主将,隐没我之姓名,此不但是莘公同意的,莘公并有手令。”问已站回到己榻侧边的魏咸,“子善怎么还没到?”

子善,是郭道庆得字。因为这次攻打南安,麴爽为给田居一洗两山战时的污点,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坚持由他出任东南八郡兵马的主将,唐艾他俩有矛盾,所以莘迩把郭道庆暂从他现任官的中台调出,给唐艾作个副手,以起一个调和的作用。行军路上时,郭道庆与唐艾没有在一起,而部队到达驻扎地点,总得有人交代、安排一下筑营的事宜,故是他还没来到。

魏咸答道:“应该快到了吧,小人出去找找他?”

“不必了。”唐艾继续与田居、北宫越等人说道,“莘公令对外宣称宣威为主将的军令在子善处,等他过会儿到了,由他出示给君等观看。下边我给君等细说一下此战的具体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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