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新来的太守要见他们,泗水郡的混混头目们反应不一。
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这个太守绝对不怀好意。
东汉社会的阶级制度森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能做到从二品的太守,肯定是世家出身。
而在世家子眼里,庶人就是些干活的工具,卑贱无比,那些做混混的,基本上都是贫家子,能在疫情期间还打砸烧抢的,更是些心狠手辣之辈。
实际上,他们背后都有后台,大多是本地士族。
这时代世家讲究名声,别管私底下如何坑蒙拐骗男盗女娼,表面上却个个都是清正廉明。
因此有些不方便出手的事情,就需要借他们的手去做。
这段日子他们趁火打劫,倒是发了不少横财,陈太守新来,人事不熟,要想动他们也没那么容易。
如今突然要见,莫非要服软?或者是想软硬兼施?
可就算如此,也没必要亲自来见吧?这位陈太守,行事的确过于古怪了些。
到了约定的日子,双方在市集酒肆里见面,疫情期间,酒肆只准卖酒,不可以做酒席,因此里面十分清静。
几人原以为这位陈太守架子大得很,气派十足,谁知却是个青衣纶巾的儒士,十分的平易近人,却又明显有股书生气。
“拜见太守,不知使君相召,所为何事?”
说话的叫常东,是他们共同推举的话事人,口齿伶俐,平日里心眼也比较多。
“也没别的事情,我初来乍到,不了解泗水城的情况,你们都是本地人,我想与尔等打听一些事情。”
读书人心机深重,他们都是常年在外面混的,自然是清楚得很。
担心他话里有陷阱,于是小心地回道,“我等既不为官,也不是乡老,不过是些什么本事都没有的贱民,能有什么见识。
使君只怕是问错人了。”
陈寔哈哈一笑,“错不了,有些事情正是要问你们才有用。
听说城中的治安不好,可有其事?”
众人面面相觑,这太守说话还挺直接的,看来是准备来硬的了,难道要威胁他们不成?
“是不大好,可与我等何干?我等都是升斗小民,老实本分,断然没有参与过此事。”
常东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地推了个一干二净,管你知不知道原委,反正就来个死不认账,看你能奈我何。
“对呀,我等都是良善之辈,还请太守明察。”
其余的头目都跟着纷纷附和。
陈寔一本正经的颔首,“既然你们都没有参与,那我也就放心了。
你们也知道我是初来,如今瘟疫横行,衙门里人手短缺,实在不够用。”
几人都是老江湖,可对陈寔的话依然不明所以,常东眼皮直跳,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听说尔等都是市井中的豪杰,按照皇帝最新颁布的疫情期间特别管理条例,我将征用尔等为临时衙役。
负责街上的巡逻事宜,还有各种治安事件,若是有什么偏差,只管拿你们是问。”
众人傻傻地半天回不过神来,陈寔所说的这个特别条例,官府曾经张榜公告过。
将疫情期间定为紧急战时规格,官府有权临时征用任何民夫,以充疫时所用。
而且还不得拒绝违抗,否则便按军法从事,一个字:杀。
方广拿到命令,也只是强行征用了一批埋死人的民夫,毕竟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不强制的话谁也不愿意干,即便是强行征用,其实也还是欺软怕硬,胡乱拉了些街头的流浪汉充数。
这种人命贱,要是染了病也没人会为他们鸣不平。
现在,这位陈太守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歪曲事实,征用他们去维持治安,还没办法拒绝……
一时间,众人只觉得如鲠在喉,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卡得人难受,简直想吐血三升。
这位陈太守行事简直就是绝了,你说以后他们还怎么抢?监守自盗,可是杀头的罪。
以前还可以死不承认,就算知道是他们干的,也没有办法,可如今就算是别人要砸要抢,他们也只有拼命阻止的份了。
“怎样?各位壮士是不是喜出望外?”
陈寔一脸诚挚,完全看不出来阴险狡诈,“这样吧,若疫情期间治安能够弹压下来,事后我便将尔等的编制保留下来,如何?”
打了一闷棍,总还要画个饼才行,虽然这几人都不大相信他的承诺,可也无法拒绝。
“诸位可以去打听打听,我陈寔说话向来一言九鼎,从无虚言。
当日我在泰山郡,就曾直接赦免了帮助过官府的匪徒,至今都过得很好。”
他这么一说,常东突然失声惊呼,“陈寔?是出身贫家,殿试魁首的那个陈寔吗?”
作为大汉第一任魁首,陈寔的大名早已传遍了帝国每一个角落,被当做传奇四处传播。
在座的几乎人人都听说过他,这次说是从外地调了个陈太守,众人也不知底细,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是个世家贵族。
“正是在下。”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众人立刻就兴奋起来,在大汉人人都知道,陈寔出身贫寒,与他们一般无二。
在士大夫阶层陈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在民间他却拥有着超高的人气和拥趸者。
在老百姓的心中,陈寔的种种行为都已经被神化了,把他捧成了民间光耀门楣的典范。
“原来是陈魁首当面,我等失礼了。”
常东激动不已,与众人一起重新施礼拜见。
“诸位不必多礼,我与尔等一样,都是贫苦百姓出身,自然也懂得你们的苦楚。
无论何时,受苦受累的总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所以,非常时期,我们才更应该保护他们,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诸位以为如何?”
一番话所说的几人热血沸腾,他们本就是些性格偏激之人,容易情绪化,只要对了眼,乱命一条也在所不惜。
“太守器重,是我等的福分,请放心,我等必不辱使命,谁敢在非常时期作乱,还得问问我等手中的刀会不会答应。”
他这一表态,整个事情就算是定了下来。
陈寔又与他们匆匆交代了几句,安排了个属下交接,便急急忙忙的走了,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千头万绪,实在没时间耽搁了。
且不说他在泗水郡如何殚精竭虑,治理疫情,此时京师洛阳,刘志也在为了第三批救援物资,在与朝臣们扯皮。
因为上次答应过不再私自做主,所以此次便经过公开讨论,臣子们异口同声决定救援。
人命关天,何况这是成千上万条生命。
可以背地里冷漠相对,甚至在关键时刻直接放弃他们,但却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否则就会受到千夫所指,声名狼藉。
所以他们不得不同意救援,这也是刘志早就猜测到的结果。
但具体该如何救,又能救到什么程度,若是事情没有转机,又该不该适可而止。
免得因小失大,为了一地一城之民,耽误了整个国家的安危。
这些理由说起来也都是冠冕堂皇,似乎人人都是一心为国。
朝堂上吵成了一锅粥,但大部分的人都倾向于有限度的救援,保住其他为被感染的百姓,才是正道。
如今大汉的疫情,已经渐渐瞒不住了,许多世家阶层都得到了风声,京师之中,早就是人心浮动,人人皆知了。
现在民意汹涌,要求朝廷立刻封锁九江郡和泗水郡一带,防止疫情向四周扩散。
而对于救援与否,他们却持悲观的态度,按照以往的经验,救与不救的区别不大。
到最后还是要靠自己的命硬挺过去,所以太多的救援,只能说是在浪费物资。
反而令得国家粮食和药品短缺,人心惶惶。
众朝臣大有挟民意逼迫刘志低头的意思,这一次,他们要坚持到底,不能再放任皇帝任性妄为了。
刘志冷眼看了半天,见朝中几乎从上到下,清一色的反对意见,便知道无法坚持己见了。
他也没打算说服他们,这种隔了一两千年时光的理念和见识,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填补。
“诸君的意见,朕都明白了,如今国库空虚,不能为了九江郡和泗水郡弹丸之地,放弃整个国家,是也不是?”
虽然明知皇帝的语气隐含不悦,但朝臣们还是赶紧点头。
“既然诸位都觉得此事应该缓一缓,那就如此办吧,先观望事态发展情况,若是疫情好转,便立刻追加救援。”
见皇帝改了主意,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刘志一旦发起犟脾气来,还真难以说服。
可惜还没等他们开始高兴呢,皇帝口风一转,便满脸感慨地道。
“今日一早皇后上书,愿意削减三成后宫开销,另外将她的珠宝首饰都捐赠出来,救援疫区。”
众人一听便知情况不妙,刘志这不是第一次为灾区募捐了,这些年来都搞过好几次了,哪一次不是逼着他们出血。
“朕感佩皇后一片仁心,也愿意削减自己的三成开支,另外太后也将自己的首饰捐了出来,后宫各妃嫔也踊跃参加。”
皇帝一家子都带头捐款了,他们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没办法,自上到下一个个都急忙表态。
这种公开半强制性的捐赠,你还不能自己折了面子,因为皇帝脸皮实在是超级厚,非要让他们当面口头报出数目来,然后一一登记在册。
都是在朝为官,人人都要顾及面子,捐得太少了肯定会面皮无光,日后落人笑柄,搞不好就连官声都会受到影响。
可捐得太多又实实在在的肉痛,皇帝分明把他们当作了冤大头,好不容易才劝说他暂停朝廷救援行动。
他倒好,朝廷是真的不打算不救援了,却把成本转嫁到他们的头上。
这种强逼着公开募捐的行为,却美其名曰为自愿,众人有苦难言,只半个时辰,刘志的募捐名单上就写的满满当当的。
粗略的计算了一下,比上次他开私库自掏腰包的数量要可观多了,看来还是人多力量大。
自己这个皇帝看起来已经算很有钱了,可跟整个世家阶层比起来,还穷得很。
看着长长的一串名单,刘志面无表情,可心里却乐开了花,这下第三次援救又有着落了。
他与太医院众人精心的计算过,九江郡那边的疫情应该已经达到了最高潮,等这批援救物资完全落实之后,应该就开始有好消息传来了。
到时候事实摆在眼前,他们自然就相信,瘟疫也是可以战胜的。
有了九江郡的样板在前,泗水郡那边再讨要救援就容易多了。
窦云出发前,刘志曾经向他承诺过,会尽一切的力量,无条件的支持他的行动。
但现在看来能不能做到,还未可知。
因为目前的各种判断,都只是纸上谈兵,一旦事与愿违或者疫情继续扩散,他就无法要到第四批援助。
现在只能祈求窦云在九江郡的抗疫,能够有效果了。
当天刘志便出了告示,将所有的捐赠名单都广而告之,并号召京师的富裕人家,都量力而行,尽自己的一份心力。
这也等于公开承认了瘟疫的事情,反正已经瞒不住了,没必要再装腔作势。
还好大汉人民对瘟疫这个灾祸,已经是久经考验,其镇静态度,远超刘志的预计。
与后世那些闻之变色,四处哄逃的人相比,甚至有些麻木不仁。
想想也觉得有些悲哀,这几十年来瘟疫盛行,既然完全无计可施,百姓们恐怕早就认命了。
在他们的心中,瘟疫属于天灾,是因为阴阳失调,得罪了上天,由昊天大帝指示瘟神降下的灾难。
其用意便是惩罚人间,收割那些负有原罪的人群,所以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灾难,非人力可以抗衡。
这种悲观而维心的思想,刘志觉得他没有资格去批判,毕竟这时代的医术过于落后,没有人见过战胜瘟疫的例子。
别说古人了,即使是现代,面对不断花样翻新的瘟疫,人类依然应对得无比艰辛。
就在大汉焦头烂额之时,北部边境却突然爆发了战争。
北匈奴单于呼衍趁着大汉自顾不暇之时,悍然偷袭,打响了全面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