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远离了县衙,陈、张两个乡绅才看看计县丞的脸色,陈老爷有些不确定地对计县丞道:“计大人,您说这方县令,是不是很像一个大清官啊?咱们以后该怎么办?”
计县丞似笑非笑地看了陈老爷一眼,“老陈,你这就不用跟我装糊涂了,咱们方县令真是个大清官,该庆幸的不是你们这些人吗?”
陈老爷和张老爷都连忙摇头,“还是您罩着,咱们才安心。”
方县令再清廉,过不两年肯定就升迁走了,计县丞一个举人入官的,再凭他这个年纪,再升也就是升到本县县令了。
而且,日常与他们这些乡绅来往的,也主要是计县丞,别说只陈老爷、张老爷这两个代表更不愿意得罪计县丞,就是整个县里有头脸的,恐怕都是更不想得罪计县丞的。
但是这位县令又是个有背景的,县令、县丞如果行为准则很不一样,他们就很难办事。
计县丞是官场上打滚十几年的人精,一眼便看出他们的为难,笑着拍了拍陈老爷的肩膀,“我也是有家的人,孩子来年也准备下场了,往后看着方县令的指示行事便是。”
好在这么些年在靖和县,他也就是贪了点,手上没沾过人命,不怕被新来这方县令抓住什么把柄。
只是恐怕以后不能截留县库里的银子,以后的日子要紧巴着过了。
陈老爷和张老爷听计县丞这么说,都有些不可思议,要知道以往计县丞可没少在过年过节时到他们几家府里,打着各种名目搜刮油水。
相比底下那些农民商户来说,他们这些大户,才是更盼望新来的县令清廉无比的。
张老爷顿了顿,呵呵一笑,对计县丞道:“方县令以后是父母官,咱们自然要敬着,您有什么事吩咐,咱们也不能装聋作哑啊。”
计县丞哈哈一笑,摆手道:“说是听方大人的就听方大人的,我可不敢阳奉阴违。”
如果新来的县令是跟前面的付大人一样,在朝里没背景才被发配到这西北的小地方来,他自然要带领这些乡绅治一治的。
但是这位方大人,他是真不敢,就怕一个不小心,先把自家一家人治到大狱里去。
计县丞回到家,心里想着那方大人不像是个会跟他一起同流合污贪腐的人,就很惋惜以后不能巧立名目搂钱,脚步便不由走向书房,坐在书桌后点算了好一会儿打从在靖和县站稳脚跟后贪得的银钱数目。
正算到末尾,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计县丞连忙合上账本,抬头一看,见进来的是老妻,顿时松一口气,摊开账本继续算。
“在算什么?回来就关到书房”,计夫人一面说着一面把手里端的汤放到桌子上,盛了一碗给计县丞,“李婆子她男人出城跟乡下的猎户买的小野鸡,配着香菇炖了满满一锅,你多喝点。”
计县丞把账本推到一边,端起碗先问:“儿子那儿送去没?”
“送去了”,计夫人在一旁坐下,问道:“万家的那事怎么说?到底是恶仆害主,还是……万夫人她自个儿?”
计夫人其实和万夫人高氏有过差不多的经历,她和计县丞的儿子今年才十二岁,是她三十岁上生的,那时候她都嫁给计县丞十几年了,因为没能生出儿子,当时还在世的计老夫人总是看她不满意。
但她比万夫人幸运的是,计县丞始终念着当初计家艰难时,她日夜舂米洗衣赚钱供他读书之恩,也念着许多年的夫妻情,无论计老夫人怎么找茬,他都在前面顶着,一个通房都没纳。
因为这,计夫人很能理解万夫人的心情,跟计县丞在靖和县这边安家之后,认识了万夫人,一起去上香或是出门逛逛时,计夫人就经常安慰她。
前几天听说万夫人躺在床上起不来,计夫人还去瞧过,但半点没有看出来她存了什么死志,反而前所未有的平和,还说趁她还能动,要赶紧把何氏扶正。
因此,计夫人听见说万家老爷求到丈夫跟前,想要抓了何氏身边那婆子给他们母子报仇,她也很怀疑。
计县丞喝了两口鸡汤,才摇头道:“这事儿方大人那儿都查清楚了,火起自室内,万夫人和万家那小儿是服了同一种毒死的,还正巧地前几天万夫人就把她身边那婆子放回了乡下老家,明摆着是万夫人要报复万老爷,自个儿死还不够,还要拉着万老爷和那妾室的心肝肉。”
说完,继续低头喝汤,良久,计夫人才叹口气:“阿喜,她也是命苦。”
阿喜是万夫人的闺名,计夫人跟她熟络后,偶尔便会这么唤她。
计县丞没什么表示的说:“跟咱们不相干,要我说万家的也是想不开,娘家人都认了那妾室,她拖个半死不活的身子还硬抗什么。要是早松口,说不得还能多活几年。”
计夫人却是忍不住落了泪,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你不知道,哎,靖和县的人都太凉薄了,别幽巷那张老爷的独子,前段时间不是跟着城西的李贡生学做文章吗?竟是在学习的时候,与李家姑娘搅浑在了一起。街面上还有人有鼻子有眼儿地说他们早就睡在一起了,这不,可能是起了流言李家姑娘着急了,这些日子张家那孩子天天儿地闹。要休妻,再迎娶。”
计县丞也听过一些有关的闲话,不过这些事在他看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一提,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语气道:“李贡生一向觉得他家那闺女得个世家公子来配,二十三了还没给他闺女定下人家,没想到被张家一个商户给吃了去。要是咱们方县令没来,李贡生也不一定如何悔,现今来了个今科状元、世家出身的佳公子,这下可要悔得肠子都青了吧。”
说完又笑起来。
计夫人本意是想说张少夫人那爹娘的,被丈夫这一打断,也忘了,说他道:“咱们家不愁吃喝的,你以后别再为一两个进项,与城里这些乡绅平事端了。”
前两年,城西一个小富之家的女主人失手打死了背着她勾搭男主人的丫鬟,那丫鬟虽然被卖了身,却也是有爹娘的,丫鬟的爹娘不依不饶,要去县衙告那家人,他们家男人就拿着些银子和几幅家传古画求上了门来。
计县丞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收了礼物帮着平了这件事,计夫人知道了,好些日子都耿耿于怀的。
打那儿,计县丞便不再怎么插手县里的人命案,这时又听到夫人的嘱咐,忙点头道:“好好,我都记着了。”
计夫人说道:“你别只嘴上说说,因果福报还是要相信些的,你跟前任那付大人多克扣的百姓多少,我不知道具体的,也知道个大概,我当时不敢说你,是担心你‘清’了付大人会饶不了你。现在新任县令来了,你也收敛些吧。如果这个县令跟前面的都一样,你便辞官也好。”
计县丞心里叹气,这么些年,他也只贪了九百多两银子,跟扬州那些县中的县城比起来,人家一年就能捞这么多,不过是当初没钱谋不到富贵地方,后来又觉得靖和远在边境他好掌控罢了。
“你放心,我有分寸”,计县丞说道,却并不打算辞官什么的,就算方县令是个大清官要清理县里的蛀虫,他多年来做事谨慎,却是清理不到他身上的,反而是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收钱更让他心疼些。
天色渐晚,夫妻俩说了会儿话,李婆子就在外面喊吃饭。
计县丞虽然也算小有资产的人,但是家里就只有李婆子和他男人、两个儿子一家仆人,家里清清静静的。
吃着饭时,李婆子的二儿子李老二拿这个请柬走了进来。
计县丞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问道:“谁家送来的?”
李老二只简单认识几个字,捧着请柬送到计县丞手中:“上面有个方字,送请柬的是衙门里的何老七,怕是县太爷送来的。”
计县丞已经接过请柬看了,笑道:“还真是”,片刻后又捻着请柬的纸质,感叹道:“不愧是京里的世家公子,瞧瞧这请柬,比我放的那些宣纸还要好。”
计夫人不认字,看了一眼,说道:“看着确实很不错,这位方县令倒是客气。”
计县丞心道客气什么啊,只下午时在衙门口那一面,凭自个儿这些年看人的眼光,就能确定这个方县令是十成的不好惹。
“明天你也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去”,方县令把请柬合上,递给李老二让他收起来,对计夫人道:“方县令是带着未婚妻来的,请柬上注的是方县令和他未婚妻的名讳,这是想把明天的宴请当做家宴来处理呢。”
计夫人有些惊讶,“还带着未婚妻?咱这地方又干又燥的,哪个小姑娘能受得了?也不怕这婚事再散了。”
计县丞笑道:“或许那未婚妻只是来亮一亮相就回去,要不然,方县令那样的青年才俊,还不得被咱县里的适龄姑娘给抢了?”
与此同时,县里的富绅之家都收到了这么一份请柬,有适龄女儿的老爷夫人们无不惋惜不已,知道新一任县令是个年轻的京城公子,还是今科状元时,他们就动了心思,早早地都给家里女儿做了新衣,只等县令到任,找机会带去给县令见一见的。
哪里料得到,县令大人直接把机会给他们递到了手中,但却是带着个未婚妻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