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顿了一下,说:“去独山村,还没来得及透露大当家的意思,余大队就直接挑明,他的原话是,‘合作抗日之事宜早不宜迟。从现在的局势看,鬼子很有可能已经盯上笠帽顶了。小林是个睚眦必报的东西,两名军官被杀,他一定会来报仇的’”。
姚胖子听了不啻挨了一记重锤,沉下脸来低头无语。当下形势变化之快,让他有了力不从心之感,仿佛山寨已置身汪洋中一个大旋涡,躺平不能,挣扎也不行。最近国军来人谈及收编之事,既让他看到了希望,又很忧心:被政府收编,自己和弟兄们由人人痛恨的山匪,变为国之栋梁,当然也不错。但这么多年,包括自己的亲人在内,死在国军刀下的几百个弟兄的冤魂能答应么?若不答应,眼下这一百几十号弟兄咋办?总不能眼看着大家走上绝路吧?听弟兄们私下议论,有的赞成投国军,更多的是想跟游击队并肩作战。唉,悔不该让他们跟游击队接触。阳山坳一仗,把弟兄们的野性和血性打出来了,都喊打的畅快。游击队是不错,但也都是苦命人,比山寨好不到哪里去。论打鬼子,他们没得说。论装备,那就差远了。他举棋不定,真可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国军上尉来讨答复,我该如何回答?这才有意让军师去游击队,露点政府想收编山寨的风声。他深知枪杆子决定命运的道理,一旦被骗,那将是万劫不复。
军师知道他左右为难,又告诉他独山村遭鬼子袭击之事,死伤三十多人。如果是偷袭笠帽顶呢?
姚胖子微微点头,想想还得先考虑自卫,有地盘,有人在,就是最好的筹码。让军师立即带几个弟兄看看,有纰漏抓紧补上,这几天弟兄们不准下山,都在山上练练。
军师似有顾虑地说,独山村一仗提醒了他,单凭山寨目前的力量是斗不过鬼子的。游击队起码有情报,而山寨孤立无援,即使游击队肯帮忙,山寨被鬼子一围,连个消息都透不出去!鬼子一开炮,没地方躲。应该启用山寨的眼线。姚胖子考虑再三,点头同意。
当天傍晚,军师便去了县城篾匠铺,找了游十四父子俩,交代了近期注意鬼子动向,一有情况要及时传信,来不及,可直接去独山村找游击队。
十一
篾匠铺游十四连夜送走军师,早已宁静的心境起了波澜。想起自己的身世,不免感慨起来。
他七年前被村里恶霸地主柴金山抓了壮丁。一去就是三年,打了败仗逃回村,家里已是人去楼空。跟村上人打听自己妻儿下落,邻居说了一个让他无比愤怒之事。邻居说,地主柴金山早就觊觎他颇有姿色的漂亮妻子,常趁他外出调戏她。他妻子是个贤惠烈女子,用剪刀刺伤了他,自己受了凌辱,却不敢吭声。柴金山暗中勾结军阀,抓了他壮丁,是为了长期霸占他妻子。他前脚被抓走,妻子后脚就被柴金山强奸。他妻子将儿子托付给邻居,悬梁自尽。七岁的儿子没几天也失踪了,有人曾在县城见过他,说是流浪街头当叫花子。他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一气之下,去找柴金山拼命。哪知柴金山得知他回村,又勾结军阀,给他按了个战场逃兵之罪,要抓去枪毙。多亏邻居及时报信才得以逃脱。去县城找到儿子,已认不出来。父子俩抱头痛哭。他伤心之余,便是咬牙切齿,他要杀柴金山,为妻子报仇!
在一个夜黑风高之夜,他终于将强奸自己妻子的恶霸地主柴金山杀掉。回到住所带儿子逃跑时,被柴金山儿子带来的乡丁包围。终因自己和儿子都中了枪,被抓进县里大牢,等待第二天游街示众后枪毙。是夜,正好姚胖子为了救被抓的兄弟劫狱。自己被救出后,发现儿子没出来,便央求姚胖子发发慈悲,再将儿子救出来。姚胖子想都没想,又回头救出他儿子。事后得知,正是为了救儿子游十五,姚胖子自己身中两枪,还死了两个兄弟。跟着姚胖子上山后,姚胖子自己生命垂危,还惦记着他父子的伤势。劫来郎中给自己治伤的同时,也给他父子治伤。
伤势恢复后,姚胖子视儿子如己出,还打算让儿子进城念书,他坚决不肯,发誓他父子要一辈子跟着他仗义行侠。后来官府剿匪逼得紧,姚胖子将他喊去,说大人混到如此境地也就算了,不能让小辈再当土匪,小家伙还应奔自己的前程。随后安排他父子进城,靠手艺生活。他曾好奇的问过姚胖子,为何对他父子这么好?
姚胖子也无假话,他说,当土匪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被官府抓了砍头。不要看现在山寨红红火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皇帝也有落难时。他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是同情小家伙小小年纪就历经磨难,二是自己终归有落难时,到时请游老弟给个安身之处即可。还跟他透露了自己的身世。说他祖孙三代都是土匪。开始他并不想当土匪,爷爷被官府砍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父亲告诉他,这世道没穷人的活路,家里已有两个土匪,任你再不想干,也洗不干净。他不信,下山隐姓埋名,在城里开了一家杂货店,随后结婚生子,老婆和女儿也深居简出,生怕引来祸端。后来不知怎么被官府知道了,抓了她娘儿俩,逼他父亲就范。父亲为了救儿媳妇和孙女,带人劫狱,身负重伤也未救出。后来自己出面,私下重金打点。狱警最后答应采取偷梁换柱的办法,嘱他给娘儿俩准备好盘缠。那夜,他在约定接头地点等了一夜,也未见到娘儿俩。第二天找狱警打探,狱警嘱他不能声张,人已被他偷偷放了。娘儿俩怕连累他,已远走高飞,约好一年后再跟他联络。他等了一年也没消息,多次找狱警都未见人。后来父亲派人告知,被抓警察供认,大当家的儿媳和孙女,一年前就死了,是狱警为了她们随身带的盘缠,杀了她们。他听如五雷轰顶,一气之下,杀了狱警,自己也被抓了,不日砍头。又是父亲带人救了自己。回山后,父亲因伤势过重,离开人世。他在山上病了一月有余,就被山上的弟兄们推为大当家的。从此以后,他便铁了心当土匪,在皖赣浙三省结合部混世界。一年前,姚胖子被国军解团长逼逃皖南,又将他父子转到广县城,买了门面房,继续做他的手艺,每年还按人头关饷,让他父子生活无忧,从未打搅过他。
现在,日本人来了,听说姚胖子抗日,派了三当家的劫鬼子的军车。虽未劫成,但他很佩服姚胖子的胆量和骨气。昨夜军师带来姚老大意思,他知道报恩的时候到了。
次日凌晨,他让儿子游十五在宪兵队斜对门卖篾具。儿子无精打采地回来吃中饭,说鬼子上午没动静,回家时只看见鬼子三辆摩托,一辆卡车三十多人出了东大门。
游十四听罢并未在意,儿子吃好后,说他下午不想去了,鬼子走了一批,再去打笠帽顶不大可能。
这一提,引起了父亲的注意,凝目一想,大吃一惊说:“军师真是神了,笠帽顶大哥有危险!快去报信。”
游十五嘀咕,鬼子去的东门,方向不对。再说笠帽顶那么远,错报了咋办?
游十四爱怜地拉过儿子,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姚老大对他父子有着天大的恩情,他们应该每时每刻思着报恩。军师刚打过招呼,看来不会是空穴来风。最后叮嘱儿子:“直感告诉我,他们是冲姚老大去的。你赶快去笠帽顶报信。至于是否错报,报告时说清楚。鬼子鬼的很,盐多不坏菜。还有,鬼子是开车去的,他们有可能过黄泥沟,翻越横山直袭笠帽顶。来不及了,还是直接去独山村找余大队,如不认识,可找时郎中,快去快回吧!”
游十五不再多问。进了里屋一会,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出了门。
十二
时光还未从攻打鬼子中转站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他意识到余南山的话有道理:这次攻打假中转站,从头至尾都被小林骗了,看来他已经摸透了自己的想法和路数,会不会趁势而上?会的,他那么要面子,知道毒气弹在游击队,一定想夺回。扫荡受挫,他一定会卷土重来。那么,他会先打哪里?闭上眼睛凝神思考,手中的铅笔轻轻地敲打着桌面。
站门口一直注意他的肖阳,看他这副模样觉得好笑,少不了又要揶揄几句:“你敲木鱼有一会了,上苍有没有哪位神仙给你神谕?”
时光说:“我信医不信神,神仙遇到洋鬼子也没法子,决定命运的事,还得靠自己。小林现在有两个目标,想打独山村又不敢来,军官被姚胖子毙了又无声息。这让我头痛,刚刚的失败证明,他已经摸到我的脾性,被他牵着鼻子走就惨了。你认为他会先打哪个?会不会同时进攻?”
“很明显,他想拿回被你偷走的毒气弹,却被朋友拿他的棍子敲他的腿,他不打你,还能打谁?”
“他来就不怕游击队再打几颗毒气弹?”时光问。
“他怕什么?上次他对你没防备,只要给士兵配上防毒面具,还怕你个球?顺便提醒一句,你对小林清楚,他对你也了解,这次设圈套让你钻,你还真钻了。看来他对你,比你对他更了解。他惹打笠帽顶,你肯定会施救。他打独山村,料定土匪不会增援。他有防毒面具,而你没有,你不打毒气弹,他给你打,你咋办?你要不信,我俩打赌,两瓶粮食白酒,他若打独山村,请你自觉一点。”
时光对肖阳的提醒还是听得进去的,尽管这家伙出言吐语,总带有教训和挖苦的口吻,但他已习惯了。
他想静静地捋一下思路,回忆拦截槔木久夫自己布局上的疏漏,当时认为槔木不会走东门,那晓得他真是神经病,恰恰走了东门。现在,连作战经验丰富的肖阳都认为,小林会打独山村。小林会不会跟槔木鬼子一个思维?他跟槔木一个师傅下山,想的应该差不多。上了个什么军校,还想黄鼠狼样的,漫山遍野的乱钻,这狗日的狡猾的很。肖阳说小林打独山村,他会不会反着来?
他放开了思维的缰绳,任由天马行空,越想越觉得小林很有可能要打笠帽顶。这种感觉只是瞬间的一闪。他认为,小林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从不干吃亏的事,他一定清楚游击队不好对付。人多了,游击队带村民进山;人少了,被游击队包饺子。他会先捏笠帽顶这个软柿子,既给劝降失败军官报了仇,又断了游击队的纵深。可是,若像肖阳分析的那样,他打笠帽顶必经独山村,就不怕游击队迎头痛击?他会不记得阳山坳的教训?毒气味道就那么好闻么?他正在努力的捋着思绪,石头带来一个叫花子。
游十五气喘吁吁,慌不择言,连声哀求:“快,快去救救笠帽顶,三十几个鬼子坐车子,一个半时辰前出了东门,父亲说可能要绕道打笠帽顶,来不及去笠帽顶报信了。”说完转身疾步走了。
时光为自己能想到这一层深感欣慰,朝肖阳伸出两个指头,要他自觉一点。
十三
下午申时,姚胖子拢着袖子伫立在大厅门口发愣,刚才右眼皮一阵抽跳,接着便是莫名的心慌意乱。右眼跳不是才开始的,近两日天天如此,但像今天这样揪住眼皮似的跳法还是第一次,心里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惶恐。
他现在心急如焚,刚才听报,山下来了三十几人的游击队,为打鬼子的事来拜访。他奇怪后便是狐疑,直感告诉他,祸端来了,可能有大事要发生。
军师按照姚胖子的要求查补防务漏洞,发现拖船豁竟没一兵一卒。行伍出身的军师看后心惊。得知游击队带了这么多人来拜访,感觉蹊跷,决定亲自去会会。来到山下,从门缝里向外看去,三十几个便衣,都很年轻,武器精良,远处好像还架着小钢炮。他倒抽一口冷气。咦?门外路口把风的猪头二狗哪里去了?
正在疑问,大门外的人又喊话。军师问他们是不是王司令的游击队?王司令来了吗?
门外静了一会,应话说王司令今天没来,命他们前来商量联合打鬼子之事,快开门吧。
军师心里冷笑,想蒙骗老子?你还嫩了一点,立刻吩咐小喽啰上山报信。这边命大家抄家伙。见门外没了声响,他隔着门缝看去,外面只剩下十几人全蹲着,还有几人在摆弄小钢炮。他喊弟兄们快散开,鬼子要打小钢炮。话音未落,一发炮弹在门里爆炸,两个土匪被炸飞了。接着,又是几发炮弹将寨门炸烂,炮弹一直炸到半山腰。
山上的土匪吓的屁滚尿流,炸伤的哭爹喊娘,不少土匪为了躲避炸弹,扔掉枪,朝山顶跑。
军师已被机枪压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姚胖子带人过来一阵手榴弹,问军师能否挡得住?
军师已顾不得答话,愤愤地指着山腰进攻的日军喊话:“弟兄们,就这十几个鬼子,竟然敢闯百十号人马的山寨,大家要害怕,还是男人吗?大当家的待我们不薄,报恩的时候到了。杀狗日的!”带头冲出草丛,手中的快慢机,不停地喷着火焰。
冲锋的土匪不断倒下,军师大腿负伤,挪到一块石头后,看这情景悲愤异常,抽出弹匣看看只剩一颗子弹,摸摸身上已空空如也。他闭上眼,抬手举枪对着自己的脑袋。
山下响起了枪声,喊杀声此起彼伏。军师睁眼看去,知道游击队来营救了,心中一热,泪水夺眶而出。抹一把脸扶着石头举枪喊:“弟兄们,游击队来救我们了,杀呀!”众喽啰奋起,边开枪边喊着冲下山。
十二
军师被抬进大厅,问陈家财,山前打死多少鬼子?
陈家财说总共十六个,军师一把抓住他,急切地说:“鬼子有三十多,肯定有人去了山后的拖船豁,一根绳子就能上山。赶快通知我大哥,带人去阻击,鬼子上了山就危险了。
拖船豁在笠帽顶的东北边,因是悬崖峭壁,一般人是上不去的,军师已将这儿列为补漏重点。正如他所言,一般人从这儿上山很难,但对日军来说,一根绳子就能上山。
余南山也知道这地方,他原计划拦在日军进笠帽顶的必经之路阻击,到地点一看方知来晚了,命人跟他去笠帽顶。边走边盘算,山前寨门有肖营长,山后拖船豁是个险地,鬼子三十几人就敢突袭近二百多人的土匪,一定是有备而来。如果让他们上了拖船豁,就难打了。望远镜里的拖船豁壁陡崖高,半山腰的石缝里有动静,七八个黑点连在一起钟摆。他立刻意识到鬼子已上了不少,要队员瞄准绳子上的黑点打。绳子还在飘荡,枪声中,掉下两个黑点。眨眼工夫,绳子上的黑顶消失了,去崖下查点人数只有两具尸体。
陈家财带队伍离冲至拖船豁约六十步左右停下,示意两个队员打前站。两名队员去了没回音,他估计豁口里面已有鬼子,要大家散开,隐蔽接近,用手雷招呼。前移二十多步一起扔出手雷,爆炸后趁着硝烟弥漫冲了上去。两个队员靠在一起,已被割喉;三个鬼子已被手雷炸死,队员回来说只有三个鬼子。
统计结果,山上死了三十七个兄弟,包括军师伤了十五个,其他损失没算了。
陈家财问,三十多个鬼子为何只见到二十左右,余下鬼子到哪儿去了?拖船豁能上山,鬼子是怎么知道的?
军师说拖船豁防卫原来交黑龙把守,大当家的已命他彻查补漏。查清楚也不难,没几个知道那地方。
姚胖子动了感情,对肖阳等抱拳,说亏了游击队及时搭救,感谢游击队兄弟!
肖阳礼貌地回礼,环目四顾说,这儿真不错,冬暖夏凉,好地方。他绝对没料到,他随后也像姚胖子一样,坐在洞里当山大王。
曾子萍跟肖阳轻声说,苏政委来电,有人袭击卫生所,请他速去合围。
肖阳脸色骤变:“糟了,一定是鬼子来偷毒气弹,独山村大祸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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