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达最近有点闹心。
他这个益都城府衙捕头是捡来的,上一任捕头吴正清是个能人,擒住了名震唐国的桃花杀人魔,一举擢升为益都司法参军,于是乎,捕头这个位置就空了下来。
益都城世家势力割据,江湖门派龙蛇混杂,若是没有世家大族的背景做后盾,根本坐不稳这个位置。本来有好几个候选人,但也不知是各方势力拉扯得太厉害还是怎么的,三年时间,捕头换了八个,最终这个烫手山芋竟然落在了伍达这个“三无人选”的头上。
所谓的“三无”,指的是:无江湖背景,无世家背景,无官场背景。
十年前,伍达继承父业做了捕快,阿爷兢兢业业做了一辈子,到死也只是个捕快,伍达以为他的一辈子大约也只能如此了,未曾想,竟然有朝一日成了捕头。
当然,这个捕头不是正儿八经的捕头,只是个“代捕头”,说白了就是暂时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替换。吴正清暂代司法参军一职时,他这个捕头就是吴正清的应声虫,全靠府衙的兄弟们撑面子,才勉勉强强混了下来。
伍达做捕头的第五个月,益都迎来了一位大人物,扬都花氏花四郎,鼎鼎有名的扬都第一纨绔,从青州诚县县尉奇迹般擢升为益都城司法参军。
接到这个调职令的时候,池太守和夏长史兴高采烈,弹冠相庆,商量了好几个晚上,做出了一个决定——请与花参军同行的林随安担任益都府捕头。
伍达知道,自己这个“代捕头”做到头了。
花氏林娘子,出道不到两年,力挫江湖数名高手,包括但不限于扬都江洋大盗东晁,太原姜氏金羽卫首领姜尘,太原猛虎姜东易,广都城藩坊区藩人第一高手南乡赌坊坊主伯克布,最新战绩是战胜了青州龙神观观主玄清散人及其手下百余人,战力之彪悍,江湖无人能出其右。
伍达以为,江湖传闻多少都有些夸大成分,直到那日在锦里长街看了林随安与登仙教教主西门阳的一场大战,顿时惊为天人。
此等身手,莫说做个小小的益都府捕快,就算去东都做个将军也是绰绰有余的。
伍达甚至觉得,能在林娘子的手下做个捕快也不赖。
然而,林娘子似乎对捕头一职毫无兴趣,池太守和夏长史也好像忘了,绝口不提,再加上接二连三的命案,此事就这么搁置了。
神奇的是,这位花参军竟然对伍达委以重任,让他负责两大命案的基础走访调查工作,伍达第一次觉得,他这捕头做的有些趣味了,更重要的是,花参军出手阔绰,时不时派木夏和小伊塔送慰问的餐食过来,都是张仪楼的最顶尖的菜色,一顿顶他们一个月的俸禄,弟兄们个个吃得满面红光,干起活来那叫一个卖力,凡是花参军经手的案子,都格外用心。
今日一早,狱卒老张送来了一条消息,伍达一听,直觉此事不简单,理应上报花参军,可在司法署左等右等,不但花参军和林娘子不见人影,凌司直也没来,更别提池太守和夏长史,今天一大早就传出话来,说俩人都累病了,要休沐三日。
伍达实在等不住,匆匆赶去了花氏九十九宅。
花氏的小厮甚是有礼,一路引着伍达去了后园,园子里竟然还有一座湖,令伍达大为震撼。
湖边的赏阁叫雕栏阁,伍达没看到花参军、林娘子和凌芝颜,只看到了林娘子的徒弟,靳若。
靳若,净门少门主,追踪勘察术登峰造极,除此之外,伍达对他的印象只得俩字:吃货。
此刻的靳若果然还是在吃,桌上的仅各式点心就有十几盘,琳琅满目,香气四溢,伍达还没吃早饭,闻到香味,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伍捕头,先坐下一起吃两口,”靳若一手抓着蒸饼,一手举着白糖糕,热情招呼道,“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伍达受宠若惊,忙坐了过去,抓起蒸饼咬了一口,满嘴流香,果然是花氏的厨子,太他娘的好吃了。
坐在靳若对面的是净门益都分坛坛主甘红英,举着一本账簿,飞快汇报着一串又一串奇怪的数字,伍达听不懂,想必是净门内部的特殊密语,靳若嚼着蒸饼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给出指令,语速飞快,语气坚定。
伍达第一次在靳若的身上看到了净门少门主的气势。
不愧是林娘子的徒弟,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甘红英的汇报时间大约持续了一刻钟的时间,很快收起了账簿,又道:“根据少门主的吩咐,昨日已经将方大夫开出的龙神果解药方子送去了各大世家,吴参军的宅子也送了。根据弟子回报,只有东城刘氏、城北钱氏、孙氏、城南徐氏、周氏来咱们这儿买过百花茶,城南吴氏、随州苏氏、城北王氏、东城马氏都不曾来过,也没去过花氏的茶铺和茶坊。”
靳若挑眉:“百花茶是龙神果解药最重要的药引,他们不来买百花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吗?”
甘红英:“听说是从别的门路买到了百花茶,据说价格比咱们净门的还便宜一成。”
靳若又咬了一口蒸饼,“假的百花茶?”
“十有**。”
“谁做的?”
“益都城做茶叶生意的大族只有两家,益都花氏和城南马氏。”甘红英道,“马氏与王氏一样,与随州苏氏走得很近。”
“仔细查查。”
“是。”
“还有一事,属下觉得有些蹊跷。”甘红英放低声音,“昨夜花参军和林娘子离开方圆赌坊后,五陵盟盟主乌淳秘密约见了登仙教教主西门阳、鸭行门门主冯乔、鹤仙派门主车松和黄九家门主黄田,密谈两个多时辰,天亮时才离开。”
靳若咕咚咕咚喝着羊肉汤,“仔细盯着,一有风吹草动,速速来报。”
“是。”
靳若想了想,又觉不对,转而问伍达,“伍捕头,之前查封吴氏布行的时候,鸭行门的门主冯乔不是被抓到衙狱了吗?”
伍达抱拳:“之前冯乔为了自保,供出不少吴氏的龌龊事,也算立了功,吴正礼的判罚下来后,鸭行门上又缴了一大笔赎释金,将冯乔保了出去。”
说到这,伍达皱了皱眉头,“今早狱卒整理归档冯乔的口供时,发现其中有一条甚是蹊跷。属下就是特来向花参军汇报此事的。”
靳若顿时来了精神,“怎么个蹊跷法?”
伍达心中盘算了一下花一棠和靳若的关系,决定还是照实说,“冯乔说,之前吴氏在城郊做了好几家善堂收留乞丐,其实是利用那些乞丐替他做事。”
靳若飞快看了一眼甘红英,甘红英表情也有些诧异,显然此事净门也不知晓。
“做什么?”靳若问。
“万里桥外,新南市以东,玄中观往北五里,吴氏建了一座义庄,替那些无家可归曝尸荒野的可怜人收尸,鸭行门常常抓善堂的乞丐去帮忙挖坑埋土,奇怪的是——”伍达放低声音,“有的时候,吴氏会为某些无名尸配上好的棺材,无论是乞丐还是鸭行门的人,从来都没见过这些棺材里的尸体是何等模样,这种棺材都是封好的,直接下葬。”
“那些无名尸葬在了何处?”
一道阴森森的声音从三人身后冒了出来,三人吓得“哎呦”一声,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方刻套着空空荡荡的血红色长衫,刷白的脸,漆黑的眼圈,两只脚仿佛没有骨头似的飘着,裂开嘴笑了,“闲着也是闲着,去瞧瞧。”
*
秋月茶坊里,凌芝颜如坐针毡。
为了不打草惊蛇,凌芝颜此来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打算便衣出行,低调暗访,可万万没想到,这间秋月茶坊里竟然九成以上都是女客,年龄跨度从十三四岁到五六十岁皆有,燕瘦环肥,风姿千秋,满场皆是女子们清脆的笑声。不仅是客人,一半的侍从是女子,八成以上的茶博士也是女子,放眼望去,只有他一个是男客。
难怪他今日一说要来秋月茶坊探查,靳若就躺在地上耍赖,说自己吃坏了肚子,死活都不肯跟他过来——此处的尴尬比红香坊更甚。
好在这些女娘们都忙着自己的事儿,对凌芝颜并未太过关注,只是小厮安排的位置不太好,恰好在临街的窗边,每个路过的行人都颇为好奇瞅上几眼,顺便来两句评价。
“瞧,秋月茶坊里有个俊俏的小郎君诶。”
“人家秋月茶坊也没明文规定说不招待男客吧。”
“话虽这么说,但本地人谁不知道,秋月茶坊女客居多,男子止步。”
“那破规矩也就是糊弄一下咱们这些老实本分的,前几日我还看到那马氏和那几个二世祖进了秋月茶坊,好一阵才出来呢。”
“世家子弟,有钱呗,秋月茶坊再清高,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吧。”
“这小郎君瞧着眼生,八成是外地的,不知道规矩。”
“嘿,小郎君脸红了。”
凌芝颜拉着袖子抹了抹头上的汗,心道益都的果然闷热得厉害,抬手唤来茶侍,“雪娘子现在可有空见在下了?”
茶侍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水灵灵的大眼睛在凌芝颜的脸上转了一圈,皮笑肉不笑道:“我说过了,雪娘子忙得很,你若想见她,需得提前三日预约。”
凌芝颜抱拳:“在下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雪娘子,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
茶侍的笑脸倏然一收,豁然提声,“大事不好了!又来了个闹事的!”
这一喊可不要紧,茶坊里所有女娘的目光唰唰唰都射了过来,茶侍、茶博士,跑堂的小厮,甚至连后厨都跑了出来,气势汹汹将凌芝颜围在了中央,凌芝颜慌乱起身,“诸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是不是马氏那几个不要脸的雇你过来闹事?”女茶博士们挥舞着火筴怒道。
凌芝颜愕然,“在下不认识什么马氏,在下其实是——”
一句话没说完,又被打断了,女茶客们纷纷涌了上来,怒目而视。
“雪娘子是不会屈从你们马氏的!你们来多少次都一样!”
“此处不欢迎你,滚出去!”
凌芝颜抹汗,“诸位当真是误会了,在下姓凌,乃是——”
“瞧你长得浓眉大眼的像个好人,想不到竟是马氏的走狗!”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做此等龌龊事,真是丢人!”
“出去!”
“出去!!”
荥阳凌氏六郎,唐国出了名的老实人,不善言辞,面对一众女娘的千夫所指,步步紧逼,当真是百口莫辩,脸皮涨得通红,扯着袖子遮着脸,连连后退,眼看就要退到门外,突然,脚跟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咔吧闪了腰,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扶住了凌芝颜的手肘。
凌芝颜毫无由来汗毛倒竖,倏然转头,看到了阳光下蔷薇花般娇艳的花一梦。
“凌家六郎,你怎么又被欺负了啊?”花一梦笑道。
凌芝颜脸上的血管轰一下炸了,“在、在在在在下不不不不是——”他一怔,又看到了一个人。
瞿慧站在花一梦的身后,上半身藏在屋檐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
“红香坊水天街四十号,段九家。”林随安读着门牌上新挂出营业时间,“申正三刻开园。咱们来早了啊。”
“嗯咳,”花一棠清了清嗓子,“其实我一个人来就行了。”
林随安连连摇头,“你一个人当然不行。”
花一棠怔了一下,心突突突狂跳了起来,“莫、莫非你吃、吃——”吃醋?
林随安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所谓搭档,定要有福同享!”
“诶?”
“益都美人如云,堪称唐国之首,若是不能结识一二,岂不白来一趟?”
“……”
花一棠重重叹了口气,他果然想多了。
林随安整了整衣衫,抬手咚咚咚敲门,不多时,门吱呀开了,一个小厮探出头来,“谁啊?”
小厮年纪二十岁出头,黄脸,塌鼻子,小眼睛,短眉毛,和靳若昨天说的是同一个人,是个能说上话的。
花一棠也不废话,直接抛出一袋金叶子,摇着扇子笑道,“请给段娘子传个话,就说花家四郎求见。”
小厮诚惶诚恐接过金叶子,乐颠颠跑了进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回来了,哭丧着脸将金叶子递了回来,“段娘子说了,她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
花一棠的脸皮不受控制狠狠抽动了一下,显然扬都第一纨绔没有吃闭门羹的经验,尤其是妓馆的闭门羹。
林随安目瞪口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花一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氪金**失败。
“段娘子不想见客,那可愿见见朋友?”一道轻柔女声从身后响起,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回头,看到刘青曦站在斑驳树影下,提着一个书箧,朝他们微微笑着。
*
小剧场
花氏九十九宅,木夏默默收起了花一棠的定情诗,换上了一大清早从大慈寺请来的月老像,摆上香案,焚香敬拜。
伊塔歪头:“灵吗?”
木夏叹气:“事到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伊塔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木夏,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