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皇城。
皇宫深处那座常年殿门紧闭的大殿难得的开启,一名身形伟岸的男子迈过大殿门槛,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掌遮挡。
头顶斜撒的明媚阳光让他本能的觉得有点不舒服。
大殿门旁,全身笼罩在宽大袍子中的大供奉拄杖恭候。
魔帝嬴政走下台阶,深宫院墙中连同肃杀的青石甬道都满是说不出的冰冷,这位执掌魔域众生生死大权的伟岸男子伸出手掌,仔细摩挲着院墙上的纹路,平静开口道:“寡人让拔拓闳屠这次陪同赢魏南下参战,莽撞了。”
大供奉拄杖慢慢跟在这名山一般的男子身后半步,晦涩如金铁摩擦的声音从那只兜帽下的阴影中响起。
“军人的宿命,不外乎马革裹尸,军神亦是如此。”
常年在皇宫深处闭关的嬴政已经对阳光无惧,他的脸颊从一开始的微微苍白逐渐变的红润丰盈。他脚步不停,似乎是有意用脚掌在丈量这条深宫的青石小道多长多宽。
初秋微冷的风吹皱他身上暗金色的帝袍。
“这次闭关有些意思,又死了两位皇子。”嬴政目光望向魔域各处,又平静道:“哦?还少了条龙。”
这次大供奉的声音没有了之前的泰然,微微颤抖着道:“烛九阴能从幽冥渊脱困,责任全在微臣,还请陛下责罚。”
嬴政摆了摆手,“罢了,他烛九阴本就气数未尽,困其百年之久提取的龙族精血已经让我族获益不少。”
大供奉恭敬道:“禀陛下,大皇子的状态已经趋于稳定,用本源之力沟通的祖域已经打开裂缝,进度已然过半了。”
自坐上魔域巅峰那把龙椅后就再没笑过的嬴政,在听到大供奉这句话后,嘴角竟然露出了瘆人的微笑。
他在乎的是祖域,而不是什么状态趋于稳定的大皇子。
哪怕那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工具罢了。
他畅快大笑,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拥抱天地的动作。
天墉城,天正宫。
陵阳真人静静站在宫门前,负手遥望北域昆仑的方向,他身侧的芙蕖长老说道:“你若是担心,就去看看,天墉城有我们几位长老坐镇即可。”
陵阳真人脚步不动,他想去,但他不能去。
近来天墉城北边长白山异动频出,经过几次仔细核查,发现原来竟是有魔族的化神境乃至是炼虚境大能打算偷偷横渡长白山,被长白山中的妖兽大能自发的阻截下来。
天墉城早在几百年前尚未成为仙道盟中上五宗之一时,就有前辈大贤发觉九州升浮的清气开始不及北域外的魔气,于是便开始聚集全宗之力和墨家巨子,秘密开始了一项名为“巨灵神”的计划,和如今九州万千宗门齐心协力推进的“九龙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几百年时间过去了,当初天墉城宗主牵头的“巨灵神”计划早已完工,那座埋藏有天墉城最核心机密的最高山也就改名成了巨灵神,山峰也取名巨神峰,是天墉城中的最高处。
巨神峰与长白山相距不过千里,陵阳真人有理由相信魔族定然是通过某种渠道知晓了天墉城下埋藏的秘密,所以才会派出炼虚境的大能试图破坏巨神峰。
哪怕天墉城破,巨神峰也不能出事,他必须坐镇这里。
陵阳真人眼中,巨神峰下埋藏的那些秘密的重要程度,比起“九龙鼎”计划也丝毫不遑多让,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上,替九州挽回那最后一线的渺茫生机。
陵阳真人抬头远眺,嘴唇开阖,“冉老哥,对不住了。”
苍山洱海下的临海要塞,西域女子枪仙登高望远,谨防万魔众在魔族驱使下死灰复燃。几十万里外的北方天空忽然间天雷滚滚,余澈蓦然回首,眼眸中写满不可思议。
遥遥百万里之外的万仙门中,皇甫幽怜斟茶的巧手猛然一抖,茶汤翻滚,墙壁上悬挂的大夏龙雀剑发出铮铮哀鸣。
冉不韪踏步向前,没有什么复杂的动作和讲究,只有简简单单的一拳挥出。拳罡生剑气,扶摇青空万里。
拔拓闳屠鎏金刀迎上那只剑气四溢的拳头,天地之间骤然响起一声刺破耳膜的尖锐厉啸,修为稍弱者的耳朵鲜血流淌,就算炼虚境以上层次的大能也心底横生沉闷欲死之感。
无论是魔族先锋军和仙道盟战部,都在此刻不约而同的向后撤去,神游境之间的战斗,仅余波余震都不是他们可以为之消受的。
鎏金刀与拳锋相向,却是前者刀口先行卷刃。
睥睨天下的老人年轻时替魔帝打下江山,又在晚年马踏魔道江湖,这饱含精髓的一刀可以劈碎九州境内任何一座千丈以上的巍峨大山,却在昆仑宗主的一只拳头下折戟沉沙。
老军神洒然一笑,撤刀半步,看向面前这位真实年龄约莫足足年轻他一甲子的中年人,丢掉了手中刀,以掌御刀意。
以身为剑的冉不韪放下手臂,拳锋处已然皮开肉绽,猩红血液沿着拳头滴落,溅在雪中,滴滴沉闷。
仪容和风骨看上去和魔族完全不搭边的老军神笑着道:“算起来,这是我们两人间第二次交手了?”
冉不韪平静道:“可惜,不会有第三次了。”
拔拓闳屠迸直如刀的手掌有食指悄然弯曲。
“是啊,没有下一次了。”
话音未落,转瞬之间,两人再度以无比凶狠的姿态轰然撞击在一起。拔拓闳屠高抬手刀,这一刀的刀势直接卷动身后魔族大军头顶汇聚的无边魔气,嘉峪关前的烈日光辉在这一刻失去光彩,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一刀。
在这一刀下,炼虚境以下的修士乃至魔修,眼前早已是如同黑夜般看不清任何东西,唯有炼虚境层次的大能才能捕捉到那宛如一线天般横贯天地的刀光。
将刀意领悟并施展到极致地步的,普天之下唯有拔拓。
同样为响应仙道盟号令参加嘉峪关大战的长安骑着通灵黑豹,眼珠死死盯着那黑夜中如一线天的大成刀势,浑然不在意眼眶早已鲜血横流。
而就在此时,黑夜的一角,仿佛海上生明月,有一道与一线天刀势分庭抗礼的剑意冲天而起,撕破了无尽的黑夜,将嘉峪关前的天地重新带回到黎明之下。
一刀一剑撞击,震荡出的刀气剑气洪水般向四周波及扩散出去足足五百里,整个大地都被掀飞了三尺地皮,嘉峪关前坑坑洼洼的满地疮痍顷刻间被抚平,完全看不出这里在一炷香之前曾经发生过一场多达百大军互相厮杀的惨烈大战。
两人当空错掌而过,拔拓闳屠掌心向下,摁在冉不韪的心口位置,而冉不韪则是恰恰相反,一掌拍在老军神额头。
冉不韪身形微微摇晃,向后倒掠几十丈后止住了颓势,银白长袍随飞雪猎猎作响,恍恍惚惚如真仙。
反观拔拓闳屠只后退十几丈就站稳,目光平静的看向这个自十几年前再度接下自己这一刀的昆仑宗主。
老军神身上战甲光鲜一如当年。
按理说拔拓闳屠是神游境中期,昆仑子冉不韪是神游境后期,且论双方天赋资质,也是冉不韪胜出一筹,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仙道盟这边占据明显上风才是。但俗话说过姜是老的辣,拔拓闳屠毕竟比冉不韪在神游境中整整多浸淫了一甲子还有余,且一生都在领兵厮杀,是为老当益壮。
论境界天赋,老军神或许不如;但论实战技巧,则明显是这位一生戎马的老人要更技高一筹。
当年仙道盟五大神游境
拔拓闳屠脚踏大地挺直腰杆,冉不韪凌空虚踩恍然若真仙,两人展开一场天地之争。
方圆五百里的大地上再无半点积雪,拔拓闳屠浑身气机霍然登楼,双手运转刀意自如,继而猛地虚抬,引厚土大地朝天生出无数柄石碑大小的长刀,刀尖直至苍穹上真仙。
冉不韪迸虔诚剑指在胸前,继而猛地刺下,漫天云彩云气赫然成万千利剑为己用,与大地上的丛生刀碑争锋相对。
嘉峪关前五百里方圆的宽广天地,随着两人同时动身,只在眨眼间便风起云涌。
密密麻麻的刀碑被拔拓闳屠双手拔起,一袭战甲直上天空挥刀斩仙。冉不韪握住云气大剑随萧萧剑雨下,执剑除魔。
这是天地之争,也是刀剑之争,也是仙魔之争。
这一次交锋,双方都凭借自身气机底蕴深厚不躲不避。饱含魔域军神巅峰刀意的无数刀碑在冉不韪胸口寸寸炸裂,而蕴藏昆仑剑仙满腔浩然剑意的剑雨也全部砸落在拔拓闳屠的身上,这两名位居修为巅峰的顶尖大能开始贴身厮杀。
冉不韪提拳落在拔拓闳屠的胸口位置,甲胄爆发出阵阵哀鸣,拳落如惊雷,老军神胸口的护心镜很快被轰碎,连同肩膀上的一只虎兽肩甲也被冉不韪一掌劈断。
冉不韪被老军神的重拳轰击在周身各处,衣袖如同平静的池塘中被投入石子般荡漾起涟漪。老军神手法老辣,拳头的落点每次都不尽相同,以至于冉不韪这方池塘中每一处都有石子落入,涟漪不停,继而变成剧烈,跌宕不停休。
这就是经验老道和临阵厮杀经验不足之前的差别。
好在冉不韪就算厮杀技巧不如老军神,但毕竟在修为上仍占据优势,凭借百年如一日修行的撼昆仑,冉不韪的体魄强度早已堪比金刚佛陀再世,虽狼狈,但不致命。
替冉不韪接替昆仑内部运转的清澜站在仙宫穹顶,他双拳几度紧攥继而又松开,如此反复不止。冉不韪在临走前,斩钉截铁的说过不许他出手。一是为了不让魔族方面知晓清澜他如今已经是半步超凡境的事实。在九州面临风雨飘摇之际,能多一张底牌就是多一份未来最终战的胜算,因为他们谁都不知道那位仍躲在魔域皇宫里的魔帝在打着什么念头。
其二,是因为这里是昆仑,轮不到他这个“外人”出手。
堂堂昆仑宗主,自家门前雪,何须外人扫?日后要他这个当爹的如何去跟女儿解释,自己是个怕死的缩头乌龟?
他冉不韪七尺男儿,可丢不起这个人。
冉不韪那时最后和清澜并肩而立,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冰原,无比平静的道:“云岚是我侄子,那孩子长眠在这里,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后悔中度过的。我每天都在想着,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吝啬,在那天黑嘉峪关再多增派些人手,也许就会是另外一个结果。弟妹走得早,谁曾想云岚也跟着走了。”
冉不韪神游出窍不出去了哪里,最后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道:“我想以后的九州,应该会比现在更美吧?”
清澜侧目看着身旁这位,百年前无比兴奋拉着他和妻子一起踏上漫漫修仙路的师兄,一时间百感交集。
在勉强卸去拔拓闳屠趁机打进他体内游走割碎经脉的霸道刀意后,冉不韪展开反击,满袖酝酿已久的剑意勃发,浑身堪称海量的雄浑灵力和气机一同暴涨,力压魔族军神。
拔拓闳屠眉头终于紧缩,但依旧不躲不避,用浑然刀意撑起头顶上磅礴如黄河倾覆的滚滚剑意,一退就是百里。
遍布细小空间裂缝的疮痍天际上,老军神再度劈掌斩出“天下万物只一刀尽破”的霸道,刀音铮铮如连绵冬雷。
魔族先锋军传出阵阵欢呼,坐镇后方的三皇子嘴角有得意的笑,哪怕他不是神游境,也看得出此时局势明显是拔拓闳屠更占上风,他如何不喜?这一战若是能成功拔掉嘉峪关这颗顽固的钉子,之后的夺嫡中便会吸引大量人才自愿加入他的麾下。届时他哪还需要担心什么二哥大哥或是八妹?
区区蝼蚁,我赢魏才是能笑到最后的人。
冉不韪抬头,已是正午的阳光撒照在他身上。在他这种高度,已经可以将嘉峪关以南和以北的景致尽收眼底。
他很认真的在看,好似看不够,最终落在冉萧萧身上。
冉萧萧眼神骤然紧缩,她从未见过爹流露出这种笑容。
拔拓闳屠久违的生出一种,只有在年轻参军第一次上战场时才会有过的生死仅系一瞬的危机感。
男人的一生,当顶天立地,无关修士还是凡人。
这是他冉不韪修仙百年悟出的最后一剑。
说是剑招,倒不是说是某种脱胎换骨的剑意。
他出窍神游,看尽昆仑以南繁花似锦人间百态,回想起百年前他携妻子走上昆仑时,在人皇像下立下的不悔誓言。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敢叫魔族一步不得进!”
冉不韪的身躯开始绽放出太阳般璀璨夺目的光芒。
知晓爹在做什么但已经无法阻止的冉萧萧跪倒在地。
昆仑山下栩栩如生的人皇像叹出一口浓浓惋惜。
冉不韪借昆仑兵解法施展出超越神游境层次的一剑。
此时此刻,他就是真正天庭剑仙。
浑身金光胜烈阳的人影回首昆仑方向,豪迈道:“师弟,小女今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清澜泪流满面,咬牙吼出一个好字。
魔族先锋大军疯狂向后撤去,这仙道盟的疯子使出的这剑招许多魔修只是看上一眼就被焚毁了双目,这要是真落下来,这剩下的几十万大军近半恐怕都要报销在这!
威严浩然堪比太阳精火的暴涨剑光下,浑身被死死锁定的老军神没有临死前的恐惧,满脸淡然,坦然赴死。
在失去所有意识之前,冉不韪轻念着逝去的妻子名讳。
他最后温柔道:“让你等了许多年吧?别怕,我来了。”
那一年据史书记载,嘉峪关一战,昆仑宗主冉不韪力克魔族军神拔拓闳屠,破敌十万余,兵解于嘉峪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