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受教了!”
奚抱着拳作揖,心悦诚服。
他真的学到了,唯一还有所不解的是,“道殿主,您在之前,已经于此地回溯过了画面?”
“不。”道穹苍摇头,“本殿同你一样,初临此地。”
那真就是同我一并看的画面,我什么都没发现,他却发现了这么多?
奚颇感唏嘘,留音珠的事情都给他暂时放下了,只想学习道殿主的思维。
“属下尚有一事不解。”
“说。”
“既然道殿主您提前不知道真实情况,又如何笃定此地有问题?”
道穹苍看着年轻人目中灼灼有光,他本已不欲多言,却想到了年轻时自己钻研天机术的痴狂。
“大胆推测,细心求证。”他像是在回应自己。
“愿闻其详。”奚总算明白为何圣山高层,有那么多人不喜欢动脑子了。
——真的很香!
道穹苍沉吟了下,从戒指中掏出了那个三指厚的罩子,是个女性用的紫色胸衣。
“这是他留下的三件物品之一。”
“是的。”奚终于看到这玩意的真正样子了,果然,道殿主私藏了一件。
道穹苍在夜色下轻缓踱步,徐徐说道:“本殿给你了你两件,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南域邪术,有邪神之力的气息,推测出手之人,是南域邪修。”
“就这些?”
“敢在道殿主手下夺人,此人胆大包天,但出手颇有顾忌,谨小慎微,推测未曾臻至圣级,最高太虚境界。”
“还有呢?”
“呃,还有……太虚出手,受限于施术精度和范围,百里之距,约莫已是他的极限,推测此人藏在南城门口周遭百里范围内。”
“纯纯马后炮!”
“呃,是的,这确实是事后总结得出……”奚有些汗颜,如实道,“禀道殿主,属下没有再多的猜想了。”
道穹苍唉了一声,略显失望道:
“你得到的,只是处于你如今这个位置、掌握这般资源者,能得到的所有正常结论,却并不超出。”
“换句话说,你,并不具备不可替代性。”
奚感觉心口被人扎了一刀。
他听出来了,这是在说栓条狗在异部首座的位置上,都能得到和他一样的结论。
“敢问道殿主,属下还忽略了什么?”奚有些不服,却已不敢表现出来,道穹苍真折服了他。
“忽略了本质!”道穹苍捏了捏手上柔软的罩子,将之递过去,“你看到了什么?”
“呃……”
奚难以启齿。
道穹苍斜了他一眼,失笑道:
“这种物品,用料上乘、材质绵软、做工精细,放在玉京城中,也是上流富奢之物。”
“就算你还年轻,得不出这般结论,看其标志,也该知是‘豪宫’所产,专供富豪玩乐所用。”
一顿,道穹苍再道:
“紫色胸衣、情趣造型,其本身轮廓也够大,覆掌难握之,本殿做过统……”
“嗯,一般情况下,此物为大家族、大宗门势力中,三四十年华,如狼似虎的女性专属。”
“若为炼灵师,欲望较强,岁数还可再往上推一推。”
“当然,也不排除有天赋异禀者,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规模,却还想着更进一步,表现出来更大。”
奚听得整张脸充血,像是捏一下就要爆浆。
他经受了好大的冲击,不明白道殿主怎么可以如此正经地说出这么一些污……呃,经验之谈?
“道、道,道殿主,所、所以……呢?”
“所以你害羞了,没往这方面去调查?”道穹苍表情揶揄,“本殿不是没纠正你的邪念歪想,也没让你不往那方面查么?”
奚身子都僵硬了。
所以当时道殿主只给战场留影珠,却没点出自己误会了他的癖好……
还有这方面的意思?
还想让自己顺藤摸瓜查下去?
这,能查出来个什么啊?!
道穹苍以亲身经验告诉面前年轻人,有时候不正经,也能得到很多讯息:
“大宗大族势力,必有护宗护族阵法。”
“此人偷盗此物,事情可小可大,至少玉京城没爆出有何等采花大盗的流言,但也侧面说明了一点……”
“一点?”奚脸色滚烫,怔神抬眸。
“护宗护族大阵,护府护门大阵,对此人而言,形同虚设。”
奚忽然感觉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发烫的脸快速冷却下来。
他惊醒了。
他再一次感受到道殿主思维的缜密,以及恍悟了对这类难以启齿之事的主观逃避,本质上是对情报工作的不负责。
搞情报,哪有什么荤腥清白、正义肮脏?
“请道殿主教我!”
奚认认真真鞠了一躬,受益匪浅。
道穹苍一面想维持高冷的殿主形象,一面又想为年轻人于当下话题的正经严肃,以及自己本身其实并不想正经而发笑。
耳闻这一句后,他险些绷不住,最后嘴角抽搐了两下后,没有出声调侃。
而是看着好学的年轻人,压下波澜道:
“要么,他有着臻至圣级灵阵师的灵阵造诣,否则他不可能随意入侵他宗阵法,而外人毫无察觉。”
“要么,你说的低劣的南域邪术并不成立,此人修炼的,是正儿八经的术祖传承。”
“唯如此,他能以圣下之境,玩戏各宗各族大阵,再于本殿眼皮子底下,以物换人,而我无从察觉!”
这最后一句,有如洪钟大吕,轰在了奚长久发懵的心神之中,发人深省。
他愣愣盯着这三指厚的罩子……
就这个东西!
就这么个玩意!
道殿主,得到了这么多?
“人就是人,再细心,再谨慎,凡做过,必留下痕迹……”道穹苍正视着面前年轻人,苦口婆心道:
“也许在他心底,他已做得天衣无缝。”
“但实际上,没有人能做到像天机傀儡般,处理掉任何痕迹。”
奚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在想如若他是那个南域邪修,得知此事后,一辈子都不会再碰这种罩子了。
而见微知着的道殿主……
奚忽然认认真真打量起身前人来。
这分明就是个人,肉做的人!
可在此时此刻奚的眼神中,他更像个算无遗策的精密仪器,更像是一只天机傀儡!
“道殿主,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圣级灵阵师……”奚尝试着提出反面猜测。
“不!”
道穹苍回答得十分果断,“他若是,盘缚之阵困不住他,他不用等那么久,他还可以多救走两个人。”
所以,答案只剩下一个……
那人身上,有术祖传承的迹象?
奚点点头,感觉一切都很合理,就该如此啊。
然而,当低眸看到手上的罩子时,他差一点就抱着脑袋又疯掉。
屁!
太不合理了!
这是正常人能从这罩子上得到的结论?
“道殿主……”
奚深呼吸后,稳下了情绪,“所以,您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那些结论,好像和此地无关?”
“不,很有关,本殿说了,你忽略了本质。”
道穹苍说完,一把抄过那三指厚的紫色胸衣,捏了捏后,再举起来:
“如若是你,会闲着没事,去偷盗这种物品吗?”
“绝对不会!死都不可能!”奚发誓。
“好,姑且当做现在的你不会……”道穹苍点了下脑袋,“什么样的人会呢?”
什么叫现在的我不会?
以后的我也不会好吗!
奚吸了一口气:“南域人,这么做很正常。”
道穹苍的目光多了冷冽:
“不要有地域歧视!”
“若本殿说,这是障眼法,主要是用来掩盖他真实的性格的呢?”
奚怔住了。
一下子,他感觉失去了目标。
那人竟在用这些污秽之物,掩盖他的真实性格?
“你看,这下你迷糊了吧?”
道穹苍笑:“是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但胸衣偷,男性底裤都偷……不用怀疑了,正常人想都想不到要去这么做。”
奚暗自白眼一翻,所以吓人才是道殿主的本质吧?
道穹苍再摇起了手上的紫色胸衣,不疾不徐道:
“我们来做一个人体画像。”
“这是一个有些恶趣味的家伙,他有偷窃的毛病,很惜命,也很大胆……毕竟敢从本殿手下偷人,该是个常年在刀尖舔血之人。”
道穹苍用天机术在虚空勾勒出一张模糊的人脸,以相由心生之说,徐徐描绘。
人脸是阴沉的。
单眼皮,高颧骨,薄嘴唇,眼睛很狭小,跟毒蛇一般,看着就让人不太舒服。
道穹苍顿了一下,将他的牙齿打乱,参差不齐了些,一下感觉气质上更贴合了。
“你觉得,他和‘稳重’这个词挂钩么?”他忽然问。
“绝无可能。”奚立马回道,看着那栩栩如生的画像,已是心生万分钦佩。
“不稳重,但绝对是个很会等待机会之人,因为他等了一个下午,就为了一次出手。”
道穹苍做完总结,那人下半身也跟着出来了,是一身黑衣,佝身小偷状。
同时,他如有了生命,多了些小动作——时而像是过街老鼠般左顾右盼,来回张望。
奚震撼了。
这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给画出来了!
“不够。”
道穹苍沉吟了下。
指尖一动,那天机人像手上也多了小动作,时不时搓两下,若在舒缓等待的焦虑。
“他应该不是死士,没经过特殊训练……”
“他等了足足一个下午,但他不是一个稳重的人,他有偷窃的小毛病……”
耳畔传来这般低喃声。
奚的瞳孔,跟着一点点,在放大!
因为他看见,那天机人像等着等着,忽然指尖一搓,捏出了一片雪花。
一错。
那雪花成了紫色胸衣。
也许是等待太久,更加无聊了。
当这人回头用眼神逼退了突如其来的野兽时,下意识指尖之物再错,就成了一片叶子。
“树叶!”
这一刻,奚只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炸掉了。
那一片片不时更替的树叶,必是那南域邪修的习惯之举。
而反馈在林山之上……
就是道殿主此前指出来的,本该粗糙,实则光滑的断口!
“如若是因为术法原因,树叶整片被‘以物换物’走,那断口处,自然就是光滑到形同切割的……”
奚长大了嘴,望着道殿主还在不断完善天机人像的细节,只觉看到了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峰。
他眼前闪过六道神亦拳轰圣山的画面。
他脑海里飞逝过第八剑仙的种种惊艳传说。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是十尊座,有些人只能当异部首座。
“还是不够。”
道穹苍手指抵着脑门,进入了思考态,自言自语道:
“这么一个怕死的人,怎么可能整张脸都暴露在外面,他不怕万一,也该害怕我……”
话音一落。
天机星光一闪。
那人像整张脸,就都给黑色大兜帽裹住了。
兜帽之下,多了张黑色的无脸面具,其硬朗风格和此人阴冷气质看着有些格格不入。
道穹苍袖口再一摆。
面具成了黑布,透过黑布,还能隐约瞅见此人面部轮廓龇牙咧嘴,实际相貌无比丑陋。
“很好,差不多就这样了。”
“本殿若是他,也会这么做,先丑化自己,用黑布遮掩,给以朦胧的假象、臆想的真实……”
他拍了拍手,转过头来,一副大功告成的表情,“当然,实际样貌可能这样,也可能不是。”
奚:“……”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来表达自身情绪的震撼了。
因为天机术的刻意遮掩,人像的五官是模糊的。
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小心惜命的南域死徒一个。
再结合道殿主对此人能力、性格的描述,以及奚自身作为异部首座对五域太虚情报的了解。
这个人,有点眼熟?
“你认识?”道穹苍惊讶。
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没回答,只是从戒指中快速翻找,然后摸出来了三张悬赏令。
奚示出第一张悬赏令:
“兀老鬼,死徒,南域太虚,古老金门传承者,掌握金门偷术‘偷天换日’,同道殿主您描述的以物换物能力有点像。”
“但相传他陨落在了‘风水密藏’之中——许多人在那里得到了邪神之力的气息,疑似古老邪神……哦,术祖传承。”
道穹苍点点头,不置可否。
奚抓过第二张悬赏令示去,再道:
“阴冥老鬼,死徒,十三年前术金门一脉古老金门术法研究者,他同样有在研习金门偷术的‘三十六计’。”
“但术金门遭逢大难之后,此人再不出世,也许是死了,也许是重伤修为全废,总之之后再不现世。”
道穹苍微微颔首,看向奚手中的最后一张悬赏令。
这家伙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至少到了他的本职工作方面,他十分称职。
奚立马将悬赏令反面,展示过去:
“花红大盗,恶人,南域出生,曾在东域偷过东云界王城总部圣神殿堂分殿的宝库,被追杀后逃进中域。”
“在中域,他进死浮屠之城避难过一阵,但没胆子进十字街角,怕不出不来。”
“后续出来后,又曾在南域现身……嗯,他也进过‘风水密藏’,也掌握了金门偷术,有人说他是兀老鬼的弟子,但具体不明。”
道穹苍眼神微含。
去过东域,被追杀后反而跑来中域,躲进死浮屠之城……寻求庇护么?
这很正常。
但也可以说是很奇怪的逃亡方向!
因为中域是圣神殿堂的大本营,南域死徒,一般走投无路时选择半月湾,而不会选择死浮屠之城。
道穹苍平淡开口:“重点在于,那人现在救了香杳杳,这三人之中,谁和圣奴有关系?”
奚一愣,旋即将前两张悬赏令收走,只留最后一个花红大盗。
“和圣奴有没有关系不知,但和徐小受有点关系……此人去过天空之城。”
他先是盖棺定论,而后回忆着道:
“天空之城一役后,所有登岛后还存活的太虚,圣神殿堂过后大都做了统计和调查。”
“其中,有一东域太虚,名为陈冉,提及过他曾见过徐小受,在他一行六人的试炼小队之中。”
“那一小队成员,有南域风家的风萧瑟、南域太虚李富贵,有东域玄无宗的玉虚双法——阮平和阮安。”
“嗯,阮氏兄弟,其实是三炷香的金牌猎令杀手,为徐小受人头而去,最后被杀。”
“至于这最后一人,则是南域邪修,朱一颗。”
奚说着一停,将悬赏令放下,提及另一事:
“天机傀儡小柒的天空之城战后痕迹调查研究指出,九大绝地之一,罪一殿战场,出现过金门偷术的力量。”
“那里是徐小受和天机神使的正面战场,先后出没者还有伪装成宇灵滴的水鬼、天人五衰、姜布衣、黄泉、梅巳人和颜老等强势半圣,寻常太虚,根本参与不得此局。”
“金门偷术的力量既还出现在那里,不是我们的人,就肯定和徐小受有点关系。”
奚又将悬赏令翻了过来,本来还有些迟疑。
当他将悬赏令画像放到了道殿主天机人像的侧面,进行比照之后,又将之挪至天机人像后方。
二者,便大差不差重叠了起来。
这一下,奚沉默了。
透过天机人像,他指向了花红大盗,大胆推测,等待确证:
“道殿主,花红大盗就是朱一颗。”
“他和徐小受有关系,得命后以偷天换日之术,换走了香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