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之没找到那幅月下捣衣图,便在房间里发起愣来。他明明记得那幅画是放在这书房里的,此时为什么不见了呢?
若说有人专门来偷画,断不可能单单拿走了那一幅画,而剩下眼前这许多幅。
他正纳闷着,忽地就听外面响起一个女子婉转清丽的吟哦之声:“本已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陆长之前听着这首诗,本来前几句还没什么感想,谁知听到最后的几句:“……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顿时身心俱震,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陆长之闪身出了书房,来到园中吟哦之声响起的地方,却见一个风姿卓绝的女子迎风而立,仰头观望着一棵高大的杨树。
树上不知多高的地方,有知了不在停地叫。
陆长之这才深明方才那首诗之意,是在吟诵树上的蝉。
女子听到脚步声,转头就看到陆长之走来,脸上立时漾起温和甜美的笑容。
这笑容落在陆长之眼中,让他恍惚,好似回到了当年,河边那个朝他同样笑着的捣衣女子,甜美柔和地问他:“陆公子,画可作好了?”
陆长之走到了近前,问道:“风姑娘,刚才那首诗是你所作?”
林听雨摇了摇头,道:“我岂有那般才情?此诗乃是我故乡的一个诗人所做,吟咏的便是树上的蝉。他借蝉来抒发情怀,端的是悲鸣欲绝。我如今再来这陆园,眼见园中此景,不免心有感慨。故而想到了这首诗。”
“……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陆长之悠悠地诵道,心中悲伤难抑。
又想起刚才“风隐娘”说此诗乃是她故乡诗人所作,而且她也曾说过,她的故乡,人和妖虽非同类,却都以问道为要。彼此不会无故兴起争端。与这里的人妖殊途大为不同,陆长之心中竟然莫名的兴起向往之意。
他道:“风姑娘,先前听你讲起故乡。想来你并非本地人世。但不知你家在哪里,那里的风土人情如何,又因何到这里来?”
林听雨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终于有与我交谈的意愿了。”
这个陆长之。别看表面上一副早就被仇恨所埋没、冷情的样子,实际上骨子里那艺术家才有的敏感并没有真的完全褪去。
天性难泯。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林听雨说道:“我的故乡远在海外蓬莱,离此地不知有多少里,十万八千里,尚不足以形容它的遥远……”
当下人道至尊。她就把她所生活的现世中的各种神仙传闻一一讲来,还照搬了不少《西游记》中的故事,大多都是害人扰民的妖被得道成仙的妖剿了。然后被管束起来重新修行,变成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妖等等。
林听雨讲了一大通。陆长之只是默默在一边听着。
等林听雨讲完了,过了良久,他才开口,不无叹息地说道:“原来,在海外另有仙山,其上的民俗与我们所居的这片土地大有不同。”
林听雨说道:“是啊。若是这里的民俗与我故乡相同,想来,你的至亲之人,也不大可能被妖物伤害至死了。在我们那里,人与妖,其实并无太大的不同,所不同者唯有修炼的功法而已。
其实,依我看,这里的妖族与我们的那里也并无什么不同。他们之所以会与人类相处的不和携,无非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念在作祟而已。”
陆长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虽然你说得可能很有道理,但妖物残忍杀害了我的亲人,此事是真。而且,我的亲人悉数惨死,此事也无法再更改。
在过去的近百年间,我亦斩杀了妖魔无数。大仇已经结下,今生今世,我与妖魔的关系,都不可能再有所改变了。”
林听雨道:“你与其他妖魔的关系,我不会管,也没理由去管。但,你与我的关系,真的就没有半点缓和的余地么?
我并不曾害过你的任何家人,甚至可以说,我没有害过任何人。而我的家人,远在海外,你也从不曾伤害过。
我与你之间,何来的仇?何来的恨?难道你就因为与其他妖魔的关系,而丝毫不念你我之间的旧情么?”
陆长之微震,神色好不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仿佛之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回到了那个青葱而又纯真的年代,没有仇恨,没有心机,更没有杀伐,没有两手沾满血腥……
那个时候,他看着同样年少的女子,欢快地谈笑,彼此倾心相交,其中没有半点虚伪做作。
良久之后,林听雨见他始终不发一言,无奈叹息一声,幽幽说道:“当年,若非是得你绘制美人捣衣图,我如今又何苦远渡重洋,重新来到此地?”
陆长之又是一震,道:“难道你重新从家乡回到这里,就是想要与我一叙旧情?”
林听雨道:“不然,这里人不生地不熟,若没有故在此,我又何故来到这里?”
陆长之别过脸去。
林听雨敏锐地发现他的脖梗有点红,料想他别过去的脸肯定还要红,心中微喜。
俗话说:“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何况风隐娘还有这样姣好的容颜,又与陆长之是少小相识。
对于故人尽失的陆长之来说,一个少小时的故人,其实是非常珍贵的。
“陆公子,”林听雨又开口说道,“你方才在书房里所翻找的,可是这幅月下捣衣图?”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那幅捣衣图,又再说道:“许久前我来到这里找你,没有看到你,却只看到这破败的园子,在一个房中找到这幅画。
它虽然旧了,但我不忍丢弃,便一直带在身上,谁想揣在怀里,已然皱了。”
说到后来,她努力摩梭着画纸,想要把已皱的画展平,但无论如何都有皱纹在上面,不免愁苦地噘起了嘴巴,显得甚是娇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