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不哭……”蔡小纹收下苏釉的拥抱,两步把她拉到街角墙影下,手忙脚乱地在她脸上抹泪:“咋就哭了呢……”她急切地想安抚苏釉泪水,倒不记得刚刚被打一巴掌的是她自己。
苏釉抬起左手,用手掌擦掉脸上的眼泪,刚想抽手帕再擦。蔡小纹手快,抢先递自己手帕过去。苏釉也不客气,接过没有擦泪,而是蒙了鼻子擤鼻涕。
“呀……”才刚料理好脸上的涕泪,苏釉就觉得右掌猛烈剧痛,登时就有些站不住了。只一个前倾,她就正好倒进蔡小纹怀里。之前担忧攻心,她根本记不得手中伤痛。看见蔡小纹安然无恙地傻啃包子,心猛地松开,疼痛苏醒,如潮拍来。
蔡小纹拥住她,脸上的心疼全埋进苏釉的长发中:“师姐……手疼吗?”
“小蚊子是笨蛋!”这是苏釉和蔡小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么直抒胸臆。“疼死了!我疼了三天了……”泪又涌出,染湿了蔡小纹的耳朵。有琴博山每次问疼不疼,苏釉都是摇头。蔡小纹只一问,她便疼了三天。
蔡小纹无言,随即转身,让苏釉倒在她背上:“师姐,回家咯。”
远离陶鉴的山脚客栈边,过往客人甚少,宁静得能听见鸟虫的些微叫声。阳光凉柔,映出随春旺长的青草尖晶莹露珠。昨日一场大雨,这些杂草更加兴兴向荣。突然,草丛乱动,探出个秀气的脑袋来。
“呼……”有琴博山长呼一气,自言自语道:“水气真重,好难受。”她左右晃头,把沾在发辫上的水珠抖掉。发丝沾水,已有些凌乱。有琴博山知道自己狼狈摸样,却还是满意一笑,从草从中举起了右手。她手中一张白纸。纸上赫然半圈墨渍。虽然是残像,却还能勉强看出一点本来面目。
那是个刚刚从泥地里拓下的鞋印。
下午的阳光明媚了些,照在身上已有暖意。阳光铺道,今日陶鉴已结束。行人多了起来,街边店铺酒肆也开始热闹。蔡小纹踏着阳光回家,偶尔侧项在肩膀上蹭掉额头沁出的虚汗,没有心思玩赏雨后街景。背上苏釉,要是在平常蔡小纹才不觉得重。可她一夜未睡,接着又是全神贯注两三个时辰的陶鉴,一日一宿只吃了半只包子还被苏釉打掉。到了此时,她真是有点撑不住了。好在家就在不远处。
“原来你是担心有人在陶鉴里害我啊。哈哈,师姐才是笨蛋。”蔡小纹听了苏釉说了一路来的担忧,哈哈发笑,难得反叫苏釉笨蛋。“他们才不会当大家面对我出手呢。”
苏釉趴在蔡小纹背上,疼得没有力气反驳。她侧脸贴在蔡小纹的脖根。感受到蔡小纹皮肤穿来的温暖,她心渐安宁。踏实了,担忧减了,苏釉也笑起自己的慌乱来。“嗯……是我太轻看大宋律例了……”她摸上蔡小纹的脸颊,忐忑地蹭了蹭,觉得有丁点肿。“那个……疼吗?”蔡小纹没被别人伤着,倒被她打了一个嘴巴。苏釉现在回想起真觉得自己无情又无理取闹,真是活该心疼。
“不疼。嘿嘿。”苏釉那个巴掌打得的确毫无道理,好在蔡小纹傻乎乎地不计较,一门心思只关心苏釉的温饱。“师姐,你饿吗?”
“我……”那些没吃完的羊肉包子都在转身奔跑时撒了一地,现在苏釉真有些饿。可是她多了个心眼。眼见就快到家了,路边又没了卖点心的小摊店铺,如果自己说饿了,蔡小纹肯定要回去下厨。苏釉心疼蔡小纹刚参加完陶鉴辛苦,便咽了口水撒谎道:“不饿,刚吃过。”
谁知蔡小纹太笨,没领到这份情,而是扭头撅嘴,很不满地对苏釉道:“师姐,你就吃小师叔做的饭,都不吃我了。”她是想说“不吃我的饭了”,结果一个嘴笨,说成了另外的意思。
苏釉岂能不想歪。可邪念刚动,右手就突然裂痛一下。疼痛如针,刺出她一身冷汗。她无暇顺着“不吃我”想下去,低下头用鼻尖蹭过蔡小纹的脖子,苦笑道:“小蚊子。如果我的右手真的不能和以前一样……”
苏釉的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想告诉蔡小纹这件事,还是想得到一个回答。伤痛让苏釉突然就失了信心,忐忑到说不完这句话,只能把选择的权利推给蔡小纹。她作为师姐,决定两人前路在关键时刻,又一次地怂了。
而这个问题,偏对蔡小纹没有任何难度。正好走到岔道口,她停下脚步,把苏釉向背上又推了些,然后扭头回看,被阳光染金面容。
“嘿嘿,不怕,有我呢。”
“……嗯。”苏釉心中暖意难言,又趴了脑袋贴住蔡小纹,笑得让她看不见:“我不怕了。”
蔡小纹坚定地继续向前走,念念不忘还是吃的问题:“小师叔做的饭好吃吗?”
“呃?嗯……好吃的。”
“哼……”蔡小纹很轻地哼唧一声,也撅嘴得让她看不见:“比我做的还好吃吗?”
哪来的醋味……苏釉暗笑。她虽看不见,却知道蔡小纹在别扭什么。右手不敢动,她用左手也足够搂紧蔡小纹,痛并幸福地笑道:“小蚊子最好吃。”异曲同工之妙。
蔡小纹不能体会此间妙处,只会撅嘴:“可你只吃小师叔的,不吃我的……”
“你这不是耍流氓吗?你也没给我做啊。红烧肉到现在都没影。我到哪吃去?”
“啊……也是啊!”蔡小纹恍然大悟,酸溜溜的醋味瞬间消散。她理亏似地傻笑以解尴尬:“嘿嘿,嘿嘿嘿。”
“嘿你个头。你老是不见人影去哪了?”
“昨晚我去了无锡。找小耳朵。不过事没办成。”
“你找颜耳令有什么事?”
“不是找她……我不告诉你。”
“呀嗬,蔡小蚊子,翅膀长硬了?还敢有事瞒着我了?”不是找颜耳令,难道是找梁面瘫?
“你想知道就先告诉我‘双奈刺王’是咋回事?”
“……这是谁告诉你的?”
“小耳朵。”
“所以说不要去结交奇怪的姑娘!你去无锡就是为了这个?蔡小蚊子你学坏了!我不跟你好了!”苏釉故作生气地闹腾,其实正盯着蔡小纹没束起的长发笑得满脸温柔:今天你真好看……
这就由不得你了……占心中最重的分量背在身上,蔡小纹还能昂首挺胸,踏上阳光洒满的前路:媳妇儿,回家咯。
到了家,疲乏的苏釉和更加疲乏的蔡小纹双双合衣摔床,倒头大睡。待苏釉再睁眼时,已是张灯时分。身旁空留一角薄被,不见蔡小纹的踪影。苏釉赶忙用左手撑榻,坐起身。
“醒了?”
桌旁还是有琴博山,正对着一本旧医书调药。桌上摆满了瓷瓶小碟,房间都弥漫着药味。
窗外浓墨浸天,看不见蔡小纹,苏釉有点心慌:“小师叔,小纹呢?”
“她去无锡了。说今晚不回来睡。”有琴博山把调好的药膏抹在医布上,对苏釉道:“要换药了。”
苏釉听说蔡小纹去了无锡,放心之余又怅然。她吸吸鼻子,抬手理顺睡乱的发丝,自我安慰道:也好,在无锡应该不会有危险……就这一刹那,苏釉抬头就看见有琴博山手拿药布,坐在床榻旁。
苏釉赶忙伸手,递向有琴博山。眼看着她把医布一圈圈解下,露出的伤口黑红模糊,新药敷上更是疼深几分。
“您告诉我实话吧。右手,是不是好不了了?”今天与小陈大人那一遇,又有蔡小纹的那句话,苏釉真的不怕了。索性问明白伤势,是好是坏都能早作打算。
“好不了?”有琴博山抬眼瞥了苏釉,把医布绕着圈包扎:“好不了的话,我这么累死累活的是图个什么啊?”用力扎紧,格外用力。
“啊!疼……可是,可是这几天疼得厉害,一点都没好转啊。”
落了个绳结,有琴博山去铜盆里舀了清水洗净手,又坐回苏釉身旁,得意洋洋地笑道:“我的医道就是一个字:痛。”
说到痛字,苏釉不由得回想起那日针灸之痛,不禁干咽口唾沫,身子都向后挪了点:“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痛能解决的,一定是好事了。你听过大夫治病不治命这句话吗?真到命里该亡的时候,就是痛死都没用了。你说你痛……你听过痛则不通,通则不痛这句话吗?”
“哦!”苏釉恍然大悟:“那我痛就说明不通了。”
“呃,这句话和你的伤没关系。”
“……”苏釉如刺在喉,被噎得一个字说不出来。
“嘿嘿,我只是突然想起这句话……你痛是因为我在用药帮你通脉修骨。你的伤恢复得比我预想的好多了。一定松口气吧。”
“真的吗?!”苏釉惊喜万分,仿佛右手失而复得,高兴得笑不自禁:“小师叔!我该怎么谢你啊……我……”
“嗯……”有琴博山翘起一腿相叠,抱住膝盖微笑道:“一定有你谢我的时候。”
“师叔但说,弟子绝对尽力啊!”虽然右手还是很疼,但苏釉已然了解了有琴博山的医道,真的是一口大气一松到底:“您真是好大夫。对病患这么热忱!”
这本是苏釉的奉承话,没想到刚说完有琴博山的笑脸就僵在脸上。片刻她才放下僵掉的嘴角,转头看向窗外,不太高兴似道:“我才不是大夫。我说了我没有医者之心的。”
苏釉不知道有琴博山的内情,还以为她在谦虚,摇头道:“不会啊,小师叔您对我这么用心。怎么会……”
“那是因为我在忍!”有琴博山转头看回,认真看定苏釉:“我看见等着要我医治的病患我就烦躁。比如现在的你,我看着你就想野蛮。”
苏釉被她吓怔了,呆呆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哆嗦着道:“求……求放过……”
“噗……”有琴博山笑不再掩,伸手揉乱苏釉的流海,起身道:“放心啦,一定把你的手治好。我做了饭,给你端来啊……知道,用盆。”
苏釉微笑着目送有琴博山出门,这才用指间把她揉乱的流海理顺,心说:这么好的师叔,小蚊子吃哪门子的醋啊……
所以说,苏釉其实不懂爱,包子馅总是掉下来。
放下不懂爱的那一个两。且说那无锡。
颜耳令放下窗栏,对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的梁静安道:“你又要让她跪一晚上?”窗外蔡小纹跪在昨日同样的位置,披风挡月。她心直,不会转圜。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才跪一天而已。”
颜耳令坐回桌前圈椅里,抱起同趴在桌上的小猪云云,顶在头上。然后拿过另一只小猪,仰头印下其中香茗。“安安,你听我说嘛。你看我们远道而来,彼此不识,却能和她们萍水相逢。你今天也看见了,在陶鉴上她的表现。那不愧为我的亲用陶师啊。这等缘分,浪费可惜啊。”颜耳令与梁静安千里同行,就是为了陶鉴。今天陶鉴第一天,她怎会不去。只是默默地去又默默地回,没让蔡小纹看见。
梁静安搁下笔,把写好的信笺仔细叠好,一边对颜耳令道:“您更赏识她了?”
“当然,我的眼光不会错的。”颜耳令得意地抱起小猪壶,想顶去头上。手举了一半,想起头上已经顶了云云,只好放下。世上之人,有些人是被别人赏识了而得意,而有些是因为赏识了别人而得意。颜耳令就是后者。因为如今大宋天下,够身份赏识她的人,还真不多。
“您知道,我收徒是要请示师父的。虽然她不会干涉我,但是礼数上我必须写信告知她……所以,”梁静安把叠好的信笺放进信封,拿笔再写,却在这时顿住:“提笔忘字。峨眉的峨怎么写?”
“安安?!”颜耳令惊喜地站起。小猪云云已习惯了这样的惊乍,依旧睡得四平八稳。
“您想让我收她为徒,我就收她为徒。不过今天还不能说,我还要她再跪明天一晚。”
颜耳令颔首,捧小猪壶喝茶:“那都随你。安安最好了!她明天还要参加陶鉴,早上我们送她回宜兴吧。还有她师姐的事,我不想让她们白吃这个亏。”
梁静安听到颜耳令夸她就无视了后半句的内容。她眼神猛地闪烁一下,接着良久无话。再开口时,她神色和之前不同,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您既然说我最好,那我也有一事求您。”
“嗯?什么事?”
梁静安右手握笔不动,左手偷偷在桌下捏住衣角使劲揉搓,脸上还故作平静的样子:“这次回京,您能不能把我留在身边?”
颜耳令微有吃惊:“你现在已经外派为官了。能够提升不容易。在我身边,最多是内臣,与侍读同阶,这不是委屈了你吗?”
“不,不委屈……求您答应。”梁静安越说头垂得越低,脸开始发烫,不敢看颜耳令一眼。
颜耳令见她如此,不再多说,微笑道:“那好啊。”
梁静安猛然抬头,脸颊通红,喜悦就在眼眶里打转。颜耳令突然心中一酸。在这心酸的冲动下,她没有多想,对梁静安伸出了右掌。
“来……再试一次。”
此举突如其来,梁静安眸中闪过一丝惊慌,接着就镇定下来,慢慢向颜耳令伸去右手。四目凝视,皆落在颜耳令的手掌上。颜耳令皱眉咬牙,竭力让手掌不动。两手渐近,益发近……可就在指尖要相碰的刹那,颜耳令眉间骤开,猛力抽掉右手,扭脸一旁,略有急促地气喘。
梁静安跪倒在她身前,攀住她座椅的扶手,柔声劝道:“您不用勉强。还需时日……”
颜耳令平稳住呼吸,扶额颔首,轻声道:“你起来吧。我没事。”
梁静安见她的确无恙,便起身坐回桌旁,拿起了毛笔,继续刚才没写完的信封,再次顿住。“我这是弄啥呢……峨眉的峨怎么写?我真的忘记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写文写的有些迷茫了……还曾想过是否把师姐的第二波砍掉……也曾想过是不是在原有大纲上加入狠虐因素……
忽然就,有些倦怠,有些迷茫……
可能只是暂时偶尔一不小心的情绪吧……
ps.谢谢兮姑娘的手榴弹,和不断跳坑姑娘的火箭炮,可羞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