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枝心知成见一时难消,但今后时日还长,按着方才说法,吕贤章领差北上协助督守京师,而裴雍也暂守京师,二人往来相交机会,只会多,不会少。
两边只要求同存异,其余都可以暂且搁置,不过此时毕竟初识,若生嫌隙,实在不好。
她想了想,以掌作引虚向吕贤章,对着裴雍轻声介绍道:“此为朝中吏部侍郎兼侍讲、兼给事中,权参知政事吕贤章吕官人……”
说裴雍时,赵明枝只简单一句提带,提到吕贤章时,却把他本官、差遣、寄禄官等,一应铺陈出来,实在是心知前者对后者而言,虽然侥幸踩着时势侪身两府,实际不过朝中名望尚浅的新进,而裴雍多年声名赫赫,朝野上下实在罕有不知其名的。
她做了引荐后,两边反应不一。
裴雍镇定自若,手中仍旧执棍站立一旁,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一名寻常护卫。
吕贤章却如芒在背,时不时抬头去看裴雍,似乎对他所站位置仍有不满,只是见赵明枝没有半点计较的意思,几回想要说话,还是把语句咽了回去。
赵明枝只做不见,接回先前道:“钱惟伍既逃,谁人去接他手中兵权。”
吕贤章犹豫一下,到底还是道:“此人究竟执掌禁军多年,又距离蔡州太近,不好压得太甚,若是将其逼得反了,倒成掣肘,难当权衡……”
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又看裴雍一眼,急又收回视线,盯于足前地面,虽未明说,那“难当权衡”二字,显见权的便是面前人。
“按孙平章的意思,不如先将钱惟伍暂放一旁,或可先置于颍州,如此,既不会离蔡州太近,狄贼南下时还能挡一挡……”
“张枢密则是奏请从蔡州另选将领前往交接,只说不能听之任之,否则后患无穷,但也没有找出合适人选,又怕新将到了地方,一被钱惟伍差使手下排挤,二难以指挥军士……”
“下官来得匆忙,此事又是才得的消息,及至出发,朝中也未商议出个结果。”
赵明枝听得直皱眉,一算日子,应当距离那钱惟伍意外身死之日不远,其人一死,手下或四下逃逸,或各自割据,若不能及时收拢,必定生乱。
她对军事实在所知不多,心中自然没有成算,却懂得对口事要去寻对口人,转头去看裴雍,本来一句“二哥”就要脱口而出,醒起来还有吕贤章在此,话到嘴边,又改口叫道:“不知节度……”
裴雍眼见赵明枝看来,也不用她发问便道:“殿下若要寻人去接手,其实也不难——钱惟伍麾下有两名裨将,一为滁州宋景壬,二为宣州彭绛,前者碍于出身难以报功,后者年资较浅,又性格刚犟,两人官职被压久矣,又少得嘉奖,虽有瑕疵,却在禁军中素有威望。”
又道:“若是陛下肯做简拔,既能安抚禁军,不叫其中自起兵变,亦能分而拆之,以弱钱惟伍之势。”
吕贤章急道:“以禁军之重,怎能随意简拔用人?况且这二人既然已是跟着钱惟伍南逃,要是不去处置,反而重用,如此行赏行罚,哪有公平可言?”
他越说越急,到得最后,竟是追问一句,道:“敢问节度,当真以此做尺,将来怎好叫将士用命?!”
裴雍并不与之争执,只漫声回道:“原来参政也知赏罚不公,不好叫将士用命。”
虽只简单一句,得他身份,吕贤章却自生联想,忆起裴雍从前戍守凤翔、临洮,多番立功,朝中只有挑剔,少有嘉奖,原还拿几个虚衔打发,后头索性随意挑些毛病出来,用那功过相抵说法敷衍过去。
至于西北用人,更是报十个否八个。
他到底是个真新进,比之两府中那些老于政事的,另有夏州那些从前的“中流砥柱”,还是少了许多层厚颜,更无足够理不直气也壮,顿时就泄了气,不敢再追着这一点不放。
然而这般提议,吕贤章打心眼里不同意,只裴雍提到的宋、彭二人,他俱无了解,即便想要反对都无从话起,过了好一会,才退让道:“虽如此,若依节度说法,此二人既在钱惟伍麾下多年,如何能信?要是他们上下沆瀣一气……”
裴雍只道:“先做交接,再做拆分,舌头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一旦手下分到兵权,以钱惟伍素来行事,不用旁人设法,自己就能把旧人逼开。”
“至于所谓处置——不是可以戴罪立功么?难道朝中只能以功抵过,不能将功赎罪?”
吕贤章问一句,裴雍答一句,句句都回得毫无肝火气,却把前者堵得无路可退,只好又认道:“虽如此,恐怕无人敢为那二将做举荐……”
裴雍微微一笑,看向赵明枝道:“我倒可以为之,却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然而他话音才落,不等赵明枝答话,眼见对面吕贤章面色微变,复又补了一句,道:“不过论及行事之法,举荐之事,杨廷杨中丞当有成算,只是怕人议论,才不好过早请奏罢了,想必等见得事急,便会有所表示,未必有我出声机会。”
吕贤章嘴角一抽,虽然没有再说话,可看那表情,明显是不信居多,忍了一会,还是没忍住,道:“那下官便发急脚替去往朝中,催问结果,再等杨中丞举荐信?”
语气之中,颇有几分讽刺意味。
裴雍没有再接话,只自低眸,去看赵明枝头上简单团的发髻,其中青丝如墨,自带微微光泽。
他不去理会,屋中又安静,反叫吕贤章自觉方才言语中透着心胸狭窄,一时尴尬握拳自立,无话可说起来。
赵明枝思忖片刻,终于抬头道:“未必来得及等朝中书诏,若能寻到宋、彭二人,不如先做说服,使之将禁军收拢起来。”
她既知钱惟伍下场,自然要行在前面,不能事到临头才抱佛脚,否则晚矣。
吕贤章道:“先不说能否寻到,便寻到了,没有诏书在手,空口白牙,对方未必肯做听信。”
赵明枝转头去看身侧裴雍,轻声道:“虽无诏书在手,却有人在,节度……”
本就是主动提议之事,况且她既开口,裴雍又怎会拒绝,只应声道:“全听殿下安排。”
赵明枝道:“有劳节度了,若是二将不敢先信……”
她沉吟片刻,转向吕贤章,问道:“不知我那仪仗此时在何处?”
吕贤章心中隐约有所猜测,虽不赞同,也只能回道:“下官先行赶来接应,殿下仪仗人多物杂,可能还要一二日路程。”
赵明枝便道:“我既在此,请参政也学那钱惟伍行事,大张旗鼓,喧哗公主仪仗速速前来,使一路行人、过客尽知,若有需要,也可使那宋、彭二人来此——想来以我姓名,所说所诺,还能做一二用处。”
吕贤章欲要反对,也知这做法其实可行,只是有些危险,因怕自己左声太多,引来赵明枝不满,抬头看裴雍没有作声,心中生气,却也只好把话也憋了回去。
他老实领了命,又不肯走,在门口等了一等,不见裴雍动作,只好回头道:“节度,还请借一步说话。”
赵明枝知道仪仗所在距此不过两日,已是从袖中药瓶中取了丸药出来,才用茶水送服一丸,听得吕贤章说话,正觉奇怪,身后裴雍已经放了手中铁棍,抬步而出,直走几步,又做转头,低声同她道:“啰嗦这许久,菜都凉了,你莫要着急吃,叫人热了再说。”
语毕,也不停留,跟着出门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