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媳妇是从文官世家出来的,他安家出了个学界泰斗的老太爷,自然有些自命清高。不趁现在好好拾掇拾掇,将来怕是还不定怎么样呢!哼!那些文人的嘴脸难道我这老婆子还看得不够多么?”
萧老夫人坐在自家屋中,这时候却没了那副一品诰命的做派。
身在炕上两腿一盘,手里面竟是一个二尺长的黄铜烟杆“吧嗒吧嗒”的抽得直响。
“老夫人说的是,回头我便多遣人多盯着五奶奶些,有什么不妥的立刻来报您!”
大管家萧达在一旁躬着身子,一边答话、一边帮着老夫人捋烟丝。
大梁国文武相争延续百年,朝廷里固然有文贵武贱的风气,文人向来视武将们为粗鄙不文,武将们眼中文官也未必好得到哪里去,都是一群嘴皮子杀人的装模作样之徒。
鸿沟成见由来已久,从萧老夫人到萧家的几个媳妇儿亦都是军方大族之家出身,陡然之间多了一个从文官门第里蹦出来的安清悠,自然有些让人看着碍眼。
“阿达啊阿达,你这年纪越大,办事怎么越来越回去了?五儿的本事就算在四方楼里也是顶尖儿的,你派人去盯他媳妇儿的梢,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到时候他闹将起来,我这做娘的脸上也不好看。”
知子莫若母,萧老夫人喷出一口烟雾,却是皱了皱眉道:“不过这安家的老头子倒还真算是个文官中的异类,几十年来数他在朝中骨头最硬。前些日子死顶着风头参九皇子李阁老他们一百多个官儿,弄了个全家上下罢官为民还不服软,这等事倒还真是让人有几分佩服。若非如此,当初我也不会亲自陪着五儿去安家下聘提亲!”
这左一说右一说的,倒把那大管家萧达弄得有点儿晕了。递上一袋捋好的烟丝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老夫人的意思是……”
“压!先好好地压一压她!那些文官世家里出来的女子除了搬弄口舌便是媚夫讨宠,哪有将门之女豪迈直率?若这五媳妇儿也是这般,不怕压不出她的狐狸尾巴来!”
萧老夫人轻轻地嘬了一口烟,脸上依旧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样子。
就在萧老夫人在考虑压一压安清悠这个新过门的五媳妇时,安清悠正陪着萧洛辰,静静地听他讲着萧家的一些前事。
“我外公家姓张,当年全盛之时亦是大梁军方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族。与我萧家便算不能说是并驾齐驱,最多也只是稍逊一筹而已。母亲当年和你一样,也是个长房长女的大小姐。”
“母亲虽是正室,可一直没有所出。父亲和她虽然恩爱,但却不得已又纳了几房女子。没想到那几位姨娘肚子倒是一个比一个争气,先后生了四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四位兄长。”
萧洛辰慢慢地说着自己家里的事情,似乎有些很不愿提起的样子。安清悠听得很安静,知道自己这位夫君宁肯每年跑到桃花源里去过丰年祭,也不愿在家中与家人相聚,根子怕是就在于此。
“可是这么一来,母亲未免就成了京中女眷们的笑柄。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知道,尤其是那些文官大族出来的女眷们,自己一个个地行规道矩,说起别人闲话来却未见得有什么口德。我萧家又向来是文官们的眼中钉,哪里还有什么好说辞的?母亲那么争强好胜的一个女人,我猜也猜得出来,当年她面上一定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心里该是有多难受,怕是只有她自己知道。”
安清悠轻轻点了点头,京城的女眷圈子里什么情况她亦是熟知,风言风语有时候是能要人命的。
更何况在这个时代里,没生下个一男半女显然是一个女人最大的错处。
安清悠见萧洛辰面露痛苦之色,听着慢慢地把一些从未向人说过的事情一点一点的倒了出来。
“如若觉得心头不宁就不必多讲了。”安清悠柔声的安慰,让萧洛辰轻轻一笑,“该讲的,这些事我也就只能与娘子说一说。”
安清悠握住他的手,他反手将她抱在怀中继续讲起萧家的事。
所有的情况,直到后来萧老夫人生下萧洛辰后才有所改观。
可是怀萧洛辰的时候,萧老夫人已经三十八岁,以这古代的医疗条件,可以说是拼了命才生下萧洛辰这么一个儿子。便在萧洛辰出生后不久,左将军世袭罔替武都侯萧正纲便以嫡出为名,要立幼子为世子,将来继承家业爵位。可是这时候,萧洛辰的几个哥哥们里都已经有人随着父亲上阵杀敌立下大把军功的了。
于是风言风语再起,什么立嫡未必强过立长的,什么借用正室身份打压庶子的,甚至当时女眷圈子里还有人传言,萧洛辰是因为萧家正室生不出来孩子,所以偷偷从外面弄来了一个婴儿,就是要借嫡子位子以固自身云云。
萧老夫人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哪里受得了这个?一气之下阻止了丈夫立嫡的念头,当时便撂下一句话,不靠这嫡出的身份但凭本事,将来到底看看谁生的儿子最有出息,最配得上这份继承家业的世子位子。
所以萧家的世子之位到现在还是悬空,而萧洛辰与那几位兄嫂的关系,却是压根就没怎么好过。
“姑姑嫁到了宫里做了皇后,有些事情看得倒是明白了些。累世为将做到了顶峰,这军权太重早晚有一天难免为帝王所忌。所以便盼着从我开始能去读书写字做个文官,将来我萧家慢慢地往文官那边转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可是母亲说什么不肯,我当时年纪还小,只想着要替母亲争一口气,终于趁着父亲出征之时搞了一出弃文从武的把戏出来。后来整天骂圣贤批文人,倒有大半是出自这份不服……”
“等我长大了些,又蒙师父教导,算是也明白了一些东西,投笔从戎的路倒是没有后悔过,更不想当什么世子继承什么爵位。只是母亲定要我压过几个哥哥一头,每次逢年过节大家团圆在一起,总是要逼着我去想法子现本事羞辱几个哥哥一番。再怎么说那总是我的哥哥,亲兄弟之间怨越结越重又是何苦?所以我自从发现了桃源谷后,每到过年都不肯回家……”
萧洛辰坐在床边声音越说越小,倒最后头低的不能再低,竟有些说不下去的样子。安清悠咬了咬嘴唇,忽然间伸开双手,把丈夫的头轻轻搂进了自己的胸口。
世事真是无常,外面有九皇子那般为争皇位闹个你死我活的,此处自己的丈夫却是不愿意搞那等兄弟相争。
这个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难不倒的男子,原来竟也有这般痛苦的时候。他也会伤心,也会逃避。那一张铁齿铜牙似的悬河利嘴,也会有这般说不下去的时候?
安清悠忽然发现自己似乎看错了一件事,萧洛辰这个家伙不但有人味儿,而且人味儿一点儿都不少。
“你真的……只是个大孩子!这些事情其实你可以早告诉我的,我一样会嫁给你,说不定还会更早一点儿……”安清悠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道。
“我总觉得那样是在扮可怜,男人有些事……”
“男人有些事一定要自己扛着对么?可是那未必是所有事,一个男人如果所有的东西都只能一个人扛着,那就不是扮可怜了,是真可怜才对!”
安清悠轻轻的一句话,却让萧洛辰浑身猛地一震,一张面孔深深地埋在安清悠的胸前,兀自竟有些颤抖不已。
由小到大,这些话萧洛辰从未对第二个人讲过。可是今天不知怎地,原本是和安清悠说些家中的人际背景,谁料想说来说去竟然说到了自己的过往,就这样仿佛控制不住了一样,一口气间倾泻而出。
安清悠仿佛听到了几声不清不楚的低沉呜咽?
百炼钢,绕指柔。即便是再强的男人,也早晚会在他真心深爱的女人面前卸下那份坚强的外壳。而这一天来到的时候,却往往毫无征兆,没有理由。往往突然而发,就在那一不留心之间。
关键在于在那个他所爱的女人,是不是也在用自己的真心和温柔深爱着他。
安清悠就这么轻轻地拥着自己的男人,良久无声。世事无完美,上苍也许会为一个人打开很多扇窗户,却总有几扇会关得很紧。可是上天同样是公平的,它也总会把那个能够帮你打开那几扇紧闭窗子的人送到你的面前。
萧洛辰抬起头来的时候,妻子的胸前似乎有些湿渍。
安清悠柔柔的笑:“想不到我们神通广大的萧爷,居然也会有流眼泪的时候?”
萧洛辰一脸不好意思地嘴硬:“我不是在哭,我是在流口水。”
安清悠噗嗤一乐:“这倒是奇闻,没听过流口水是趴在老婆胸口流的。”
萧洛辰登时佯装大怒道:“小小女子,尔安敢取笑某家乎?”
安清悠笑嘻嘻地回道:“小女子不敢,小女子不是在笑,是在打喷嚏。”
说话间,安清悠使劲作态,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却觉得身子陡然一轻,竟是被萧洛辰一把抱上了肩头。
“谁规定流口水不能趴在老婆胸口流的?为夫的这就流给你看!”
“啊……”
尖叫声中,萧洛辰扛着安清悠奔床就去。
新婚燕尔,正是青年男女们食髓知味的时候。
云丝被,红锦织,鸳被翻浪之际,自然是一室皆春。什么老太太对文官女子的深深成见,什么萧洛辰曾经的心结,暂时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两人的情意却是又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