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那纸窗关得不甚严实, 寒风一吹, 挟裹着雪片儿呼啦啦涌进细缝, 争先恐后要造访温暖的房间。
有一枚雪片儿很争气飘到了卧室。
打着旋儿, 落到了罗帐外的一只手背上。
那是属于男『性』的手掌,腕骨劲瘦,指节修长,虎口与指腹生着一层细茧, 是常年累月练剑所致。
兴许是察觉到了手背的冰凉,男人的尾指勾了勾, 扯开了蒙眼的白绸,手腕一划,探开了云絮般层叠堆积的罗帐, 内室的格局清晰地收入眼中。
四四方方的漆红案台,四四方方的箱箧,四四方方的藤椅。
某位剑仙大人典型的直男审美。
他忍不住想要坐起来。
男人的腰刚挪动了一寸阵地, 发现身上沉得很。
他低头一看,是个黑乎乎的脑袋。
这个脑袋怪漂亮的,没有四四方方,而是圆得纤巧精致, 主人的发旋儿还是一只扁扁的小漩涡。秀茂的黑发如绸缎散开,松松垮垮遮住了细腻白皙的肩颈。主人的睡相实在是不老实, 半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了,一只长腿跨越危险的楚河界限,藤萝般紧密缠绕住猎人的细腰。
一只手还肆无忌惮捏着他胸前的敏感。
“……”
夭寿啊。
他都是做祖父的老人家了, 受不得这种刺激。
玉无雪使劲捏着鼻梁,觉得自己得缓缓。
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以致于他的意识与记忆都变得非常混『乱』、零碎、晦涩,犹如复杂打结的线团,寻不出那一根最初的线头。
他好像是记得,上一刻是在寒冬凛冽的街上,他拎着两个小孙儿去看热闹的庙会,小家伙们已经闹腾了几天了。
然而这一刻,他身处温软床榻,天『色』甚至还未明朗,枝梢上依偎着含羞带怯的月娘子,正透着窗,窥着里头儿的一对交颈鸳鸯。
掌心下的肌肤微微滚烫,隐约可见那艳靡的绛红花儿。
天魔沙华。
以往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混『乱』情形。
他身为天道,拥有无与伦比的法则能力,推演过去,预知未来。而玉无雪的玄妙神识中沉睡着一道天外化身,平日里不显山水,却会在他受到威胁的危险时刻苏醒,替他扫除障碍,将错『乱』的命运拨回正轨。
因此现在他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因为在庙会中见了佛,心有所悟,再一次重返过去。
亦或者是,他原本的时间不变,只是天道化身察觉他对琳琅的『迷』恋,推演了未来的命运,并造了这场黄粱一梦,当做警示,让他早早做好应对之策。
由于被琳琅虐了千百遍,天道已经习以为常了,面对这种情况,他除了一开始的惊愕,很快恢复成老爷爷的淡定心态。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对琳琅下手的。
这就注定了,无论轮回多少次——他依然会是牺牲者的身份。
可他也确实是有些倦了。
予她如意郎君,予儿女双全,第一次他不知情,忍着命运的捉弄,可以狠下心成全她。
可这第二次,遍尝荆棘苦楚的他还能照做吗?
男人看了眼熟睡的女人,默默掀开了锦被。
他推开了房门,很快走远了。
雪纷纷而下,掩盖了一切踪迹。
“嘭——”
一扇木门报废了。
副掌门搂着他的小被子睡得正香,突然面门一冷,危险袭来,他下意识就出拳打去。
“咔——”
那木门破了一个洞,完美卡住了副掌门的上半身。
副掌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顶着尚未梳洗的鸡窝头,眯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摸』了一下木门的边框,“奇怪,这春饼怎么变得这么大……”
于是,缥缈如云的青衣剑仙形象瞬间崩塌。
“……噗。”
来人没忍住喷了一口。
副掌门看见六师弟那张胖乎乎的脸,立马清醒了,声音带着一丝咬牙切齿,“无岸师弟——”
一般师兄连名带身份叫人的时候,往往是火山喷发的前兆。
胖长老非常有眼『色』,先是拔出剑,刷刷几下破开木门,稍稍解救了一下师兄的缥缈如云的剑仙人设,又狗腿跑过去,捏着师兄的小爪子,满含热泪地说,“师兄,不是师弟非要打搅你,实在是目前有大事发生,师弟慌得六神无主,情非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啊!”
副掌门阴测测地说,“你又把五师弟的烧鸡给吃了?你告诉我,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你信不信这回五师弟烤你,我第一个递上火把?正好三师弟快回来了,他给我寻的**玄火可以派上用场了。”
胖长老差点哭晕,连忙抱大腿,“师兄,你咋能这样见死不救呢?那只鸡死得其所,师弟又没有吃独食,鸡头鸡屁股这种天地美味我可都孝敬您了啊!”
哭唧唧,不带这样玩师弟的。
“……”
一时生气,差点忘了这回事。
副掌门咳嗽了一下,和蔼地说,“无岸,一大早的,你找师兄什么事啊?这么急急忙忙赶来,瞧把你累的。”他还想擦擦师弟脑门的汗显示有爱的师门情,一看对方那宽广如饼的额头,甚么胃口都没了,只得打消了念头,委婉地说,“师弟,你该减个肥了。”
胖长老毫不在意挥了挥手,很自然说漏嘴,“等我把五师兄的牛羊鸡鸭都吃完了再说。”
副掌门优雅微笑,站起身来。
胖长老哆嗦了下,讨好地说,“自然少不了师兄那一份!”说着他一拍脑袋,声音带上了几分焦急,“师兄,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您赶紧去天极峰看看,师、师弟要跳崖啊!”
副掌门脚一崴,惊愕看人,“你说什么?”
怎么好端端的想不开要去跳崖呢?
师兄弟乘着飞剑,迅速到了案发地点。
天极峰是剑门最高的一座山峰,上可摘星,下可俯地,百丈狂澜飞泄而落,气象雄伟磅礴。剑门有两处禁地,一是祖师安眠的剑陵,二是悟道生死的天极峰,能踏足此地的剑修无一不是得了天地造化,修为已臻于化境,否则寻常剑修靠近,不出几息便被天极峰的凌厉气势压垮,余生再难寸进。
师兄弟到的时候,看到不远处还站了个女人。
对方似乎是来得很急,长发也没有簪起,松松系了一根鹅黄发带。
师兄弟的心情有些微妙。
要是没猜错的话,这根发带似乎是师弟的束发之物。
还是……最便宜的那种。
纵然是这样,女子的风华绝代完全没有受到身外之物的影响,她披着一件黑貂斗篷,『露』出一抹红裙艳『色』。听到了脚步声,她稍微侧过脸,也不意外来人的身份,冲着他们颔首。
隔着一层面纱,胖长老依然能认得出来这人是谁。
顿时,两位师兄的情绪更复杂了。
“你们来得正好。”红裙女子道,“他设下了法阵,正好与我相克,我进不去,麻烦你们去看看,他的情况如何了。”
副掌门跟胖长老面面相觑。
相克?
这是小两口闹别扭了?
然而等两人想要跨越法阵,同样被符文阻挡在外。
他们无奈看着远处那道一动不动的修长身影,好像是老僧入定。
下一刻,他抻了抻长腿。
眼看着就要跳崖身亡。
胖长老赶紧捏了个传音小剑,语气惊悚。
“师师师弟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他家师弟沉默了一下,还是回了。
“师兄,我没办法了。我实在是受不了……”
受不了重来一次依旧求而不得的苦果。
胖长老觉得这话实在是没头没脑的,师弟到底是受不了什么刺激?他不经意瞥见了琳琅的发带,以及斗篷领襟没有遮严实的红痕,突然脑补了一出他可怜的师弟被压得不能翻身的耻辱情节。
琳琅毕竟是女帝,师弟落入下风情有可原。
他顿时苦口婆心,“师弟,你还年轻,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啊!”
只要努力,总有翻身的一天!
“师兄,没有用的,我试过了很多……”
只可惜,无论他怎么地挽回,事情总是沦落到一种糟糕的境地。
试过了很多什么?
……姿势?
呸,他可是清心寡欲的剑修,怎么能听这种荤话呢!要遭天谴的!师弟真是的!秀恩爱也不分场合!
不过看在师弟这么惨的份上,胖长老不谴责师弟了,改谴责女帝了。
“阁下……”胖长老斟酌着开口,“不瞒您说,我们是看着小师弟长大的,在您出现之前,他连小姑娘的小手都没『摸』过,也不懂得如何去取悦一个女子……”他有点词穷,打住打住,怎么感觉越说越惹人遐想。
胖长老咳嗽了下,捅了捅旁边神游天外的副掌门,他们家的大师兄最会说漂亮的场面话了。
副掌门:“……”
他的瓜才吃到一半呢,怎么就成了被吃的瓜?
他缓了缓神,保持不动如山的宗师气场,接着师弟的话说,“小师弟年纪是小,只是,别看他成日板着一张棺材脸,却也是个至情至『性』的热血儿郎,遇上对手,一心也想较个高下的。”他以拳抵唇,含糊声音,“小少年都有那么些称王称霸的心思,您何不顺他几回……”
琳琅冷笑,“那你们问问你们的小师弟,三天三夜我都允他了,他还要怎样的称王称霸?他是不是想我死了才觉得逞够威风!”
“咳咳咳——”
这话威力太强,往两位师兄的脑海里劈下一道惊雷,瞬间成了煮熟的虾米,浑身冒着热气。
这、这小师弟也实在是太孟浪了些……
“那……那小师弟这又是为了什么?”胖长老很是不好意思。
“兴许是后悔了。”女帝垂下眼,“觉得脑子的冲动过了,就后悔了,后悔招惹我这般的女人。”
师兄弟不敢说话了。
这位也在气头上呢。
“行。”她胸脯起伏,吐了一口冷气,“我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他既然要以死来摆脱我们的纠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成全他,我也不碍他的眼,走得远远的,此生再也……”
“嘭——”
师弟坠崖了。
众人还一阵懵『逼』。
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跳了呢?
琳琅最后当然没走成,她被胖长老苦苦哀求着留下来,直到跳崖的小师弟幽幽转醒。
他看了看床边的琳琅,叹息般闭上了眼。
“怎么,本帝又是碍着了剑仙大人的眼了吗?”
男人呼吸平稳,不看她,“你回去罢。”
有些事,重来一回就很容易想得明白。比如在太平古国里,他体内突然生出反噬异物,让他错手杀了琳琅。他肉身强悍,剧毒之物别说是伤他了,连近身也困难,除非是琳琅的身体早就种下毒蛊,在抵死缠绵之际悄然入侵,他对她全无防备,自然不会细心留意那一丝的不适。
如今他们已有亲密行为,想必那毒也缠上了他的经脉,时间一到就会爆发。
他无意祛除此毒,想着安安静静等琊儿出生,再将他该有的一切还给他。
只是面对琳琅,他总是做不到心如止水。
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那股贪念,不惜任何代价据为己有。
偶尔的时候,天道爸爸也会很阴暗,他动了些不该有的念头,甚至想将人当成禁脔一样囚禁起来。
让她远离他这个危险源头,是最好的选择。
“回去?”琳琅笑了,“本帝倒没想到,剑仙大人吃干抹净了,就迫不及待要赶人出门了。”
玉无雪叹了一口气,像是对着无理取闹的顽童,“你当如何?”
“不如何。”她摊开掌心,里头是一枚通体漆黑的丹『药』,“这是黄泉阴丹,吃了它就能羽化登仙,去极乐世界逍遥自在。你若吞了它,我们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如何?”
这丹『药』,是能要人命的。
她是想他死?
玉无雪转过头,看她懒懒倚着,眉梢透出冶艳风情。
“……好。”
他答应了,当着琳琅的面吞下了致命的毒丹,然后合上眼,等待发作。
一股薄薄的热气自小腹生起。
他的额头被汗水打湿。
越来越不对劲了。
“你给我……吃得是甚么?”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沙哑了,掺着一股浓烈的**气息,处处着火。
不知何时琳琅站了起来,她俯下身,随意捆束的墨发落到他的脖颈,痒得厉害,她微笑着说,“不是说了吗?它能送你去极乐世界。你这么有骨气,应该用不着求人了呢。”
天道爸爸紧紧闭着眼,压抑住喉咙的喘息,“出……出去。”
琳琅怎么会错过这出戏呢,她兴致勃勃瞧着,“您可悠着点,别把嘴唇咬破了,到时候你师兄又说是我这个妖女欺负他们小师弟了。”
欲火在四肢百骸里流窜,天道强忍着咕咚咕咚沸腾的血『液』声,他下了床,拽着琳琅的袖子,要将她拖出去。他不能动用法力,因为法力至强,更能催发体内火种。可天道爸爸还是低估了小妖精的手段,她坐在椅子上,双腿直接缠住了男人紧窄的腰,一脸惊讶地说,“呀,这腿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剑仙大人息怒,妾身这就好好教训它们。”
剑仙大人双目赤红,锁骨已经濡湿大片,因她的撩拨,法则力量疯狂暴走。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琳琅要收回的双腿。
重新勾缠到他腰间。
琳琅眉眼一挑,“做什么呢?”
“……求你。”
“……”
随后琳琅被天道爸爸教训得很惨。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个男人踹下了床底。
对方自知有罪,一声不吭捡了衣裳穿好。
又出去了。
等琳琅恢复过来,几天都不见人影,揪住胖长老问,“你家的小师弟呢?”
胖长老扒着她痛哭流涕,“姑『奶』『奶』,您行行好,我小师弟他就是一朵娇弱到不胜凉风的小白花啊,他经不起您的摧残!”
追问之下才知道,天道爸爸又玩蹦极……哦不,是跳崖去了。
琳琅的心有点累。
她矜贵清冷的天道爸爸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神经病了?
等太上长老接到传信,带着一众徒弟风风火火杀回来,就看见自家小徒儿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目光灰暗,一副不久于世的样子。
“师傅,您回来了。”小徒儿轻轻地开口。
他愧对师门,更愧对这个养育他的师傅。
“对不起,师傅。”他低声道,“我想……”离开剑门,去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隐居起来,然后等待命运的结束。
白发老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沉痛不已。
“答应!答应!师傅都答应你!”
玉无雪满头雾水,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师傅,你听我……”
“无雪,师傅想通了,与其拘着你,这辈子你都不会高兴的!你放心去做你喜欢的事吧,师傅不会阻拦你的!”
“师傅,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白发老人憋回了眼泪,冲着身边的弟子雷厉风行吩咐道,“去,去把老子最大的那只酸菜缸砸了,把最好的灵珠拿出来,咱剑门再穷,一份像样的聘礼还是出得起的!不能平白让人看低咱的身份!谁还不是金大腿啊!”
师兄们同样拍着胸膛,纷纷表态。
“小师弟你不用怕,二师兄这些年也攒了不少的私房钱,够够的!”
“对的,你五师兄的美男烤鸭档今年可受欢迎了,区区份子钱,不在话下!”
“放心小师弟,三师兄很久之前夜观天象,掐指一算,早就知道你会有出嫁这么一天,从你七岁那年就给你备嫁妆了!嗷,师傅别打,我发誓,我就想想,没引诱小师弟做坏事啊,哎哟,我的屁股,师傅你轻点——”
在三师兄的鬼哭狼嚎中,剑门迎来了最盛大最阔气的一场婚礼,也是仙门与魔门的首次联姻。
仙魔之恋结出了另一种的结局。
牵着红绸拜见高堂,玉无雪还有些如坠梦中。
……可能是跳崖的时候出现了幻觉,要不他再跳一次?
他这么想着。
玉无雪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要是新婚之夜去跳崖,琳琅绝对会把他的腿打断的。
婚后的生活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但他的称呼除了“小师弟”、“小师叔”、“流光仙尊”之外,又多了一个“王夫”。
是的,虽然师门给他撑腰了,但在魔门的大手笔“江山聘礼”之下,师傅跟师兄们还是没出息,深深屈服在庞大灵石的魅力下,把他迅速打包给魔门,成了入赘的姑爷。
所以现在玉无雪不去跳天极峰了,改去跳幽域的幽冥桥了。
鬼看见他都要避着走,生怕自己在河边一个打盹就被砸死了,真是太冤了,它们战战兢兢做鬼,招谁惹谁了
琳琅算是服了这个间歇抽风的天道爸爸。
每次弄得遍体鳞伤回来,还不是她给照顾着呢?
到底是她折磨人呢,还是这人折磨他呢?
她想不明白,但还没琢磨出来,胸口一阵反胃,吐了天道爸爸一身。
对方惊慌不已扶着她,一把脉。
有了。
于是天道爸爸傻了。
小家伙很是折腾人,琳琅觉得这出生以后肯定是个混世小魔王。
她不好受,转眼就折腾孩子他爹。
孩子他爹总算消停了,也不去跳桥了,整日精心伺候她。
瓜熟蒂落,小魔王降生。
“哇——”
那哭声洪亮,简直算得上是惊天动地。
琳琅吵得脑仁生疼,“闭嘴。”
奇异的是,娃娃好似听懂了她的话,立马把嘴巴闭上了,还使劲撅起小屁股,非要瞧他的母亲长个什么模样。
刚出生的婴儿看东西是模模糊糊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兴致勃勃挥舞小胳膊小腿儿。
要阿娘抱抱。
接生的女祭司就笑了,“一看就是个会疼娘亲的,你要抱抱他吗?”
琳琅被小讨债鬼折腾了几个时辰,正头疼得很,“玉无雪那个混蛋呢?谁的儿子谁去哄……等等,这家伙不会又去跳河了吧?”
心腹咳嗽一声,“王夫听您哭了,也蹲在墙角,嗯,偷偷哭了一会,后来才出去了,也不晓得……”
话未落音,窗外投进一缕曙光。
天明了。
众人怔了怔。
幽域是森罗鬼城,只有月,没有日,唯有到了三月,上天才会吝啬照进一抹明光。可现下分明是一月,哪里来的光?
难道是什么异象?
祭司正苦思冥想,听见小婢恭敬喊了声王夫。
那人身姿秀长,白衣翩然,眉眼略微疏淡,犹如月光映照的清霜,教人不敢轻易冒犯。可这位谪仙此时狼狈的很,衣衫被汗水打湿,鬓发凌『乱』,手里局促捏着一朵蔫了吧唧的海棠花,也不知他从哪里寻来的。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哄你儿子。”
琳琅瞪他。
他低低嗯了声,先是把花放到她枕边,又替人擦了擦耳边的汗,掖了被角。
这才看向他的儿子。
女祭司赶紧把小殿下递过去。
小殿下的胎发茂密,饶是如此,也遮掩不住那圆乎乎的大脑门。眼睛睁开了半点,水润又朦胧,异常惹人怜爱。此时小家伙挥动着胳膊,传达出要抱抱亲亲的意味。
年轻父亲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抱住了那软软的小身子。
如视珍宝。
父子温馨相拥,心腹们突然有种要落泪的感觉。
“叭——”
一只白嫩泛红的小脚丫恶狠狠踩在爹爹高挺的鼻梁上。
众人:“……”
那小脚丫尤嫌不解气,又叭叭蹂躏爹爹美如冠玉的脸庞好几下。
去死吧渣爹。
陛下说对了,小殿下果然是个混世小魔王来着,连人都没认清楚呢,就干脆利落怼上了他亲爹。
于是鸡飞狗跳的生活开始了。
“哇——”
这是哭得凄惨的小殿下。
“琳琅,我、我没有弄哭他,是他自己哭的!”
这是手足无措的天道爸爸。
又比如,“琳琅,琊儿又『尿』在我身上了。”
琳琅:“……”
她看这对不是父子,是天生的仇敌吧。
小团子长到两岁,粘琳琅更紧,当然,也对亲爹更加虎视眈眈了,坚决拒绝他靠近阿娘半步。
年轻父亲忧郁着眉眼,身形愈发消瘦了,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他。
琳琅『揉』了『揉』额头,她怎么就养了两个讨债鬼,小的一肚子坏水,大的心知肚明,还一昧纵容他,是不是傻了?
“你师兄来信了,说是他们打算组团逛人间的乞巧节?你要不要去?”琳琅问他。
其实这就是个幌子,剑门的师兄们生怕她欺负入赘的小师弟,隔三差五就要发来一份外交邀请,殷勤得很,尤其是琅琊降生后,一向矜持的太上长老也加入了组团申请,常常是一群人逛到半路,师公就带着小徒孙跑路了,回来的时候满嘴的油,也不知是偷吃哪户人家的叫花鸡。
“你去吗?”男人一如既往问她。
琳琅白他一眼,“我要是不去,你半路走丢了,谁拎你回来。”
玉无雪微微笑了,柔声道,“丢不了的。”
小团子看得忿忿不平,这渣爹又在用他的美『色』『迷』『惑』他阿娘了!是欺负他包子脸吗!别得意,他也会长大的,到时候比他还好看!!!
一家人敲定了出游的日子。
转眼到了七月初七,夜『色』如水,星河烂漫。
天道爸爸局促捏着袖袍。
琳琅却抿了笑,“紧张什么?我都说,这身衣服是最适合你的,好看得很。”
她给他挑的是一件绛红『色』长袍,腰系玉犀,衬得他身姿颀长,面容清俊,尤其在煌煌的灯火下,红衣艳艳生辉,照得这双清冷的琉璃玉眸有了人间的热闹。
玉无雪惯常白衣打扮,他第一次的红衣还是当新郎官的时候,说是艳惊四座也不为过,可他从头到尾都在注意她,自然没有过多理会他人的惊艳。
“可是,很奇怪。”他为难蹙着长眉,鸦发梳着玉冠,谪仙风姿一览无遗。
“有什么奇怪?”琳琅指了指自己的嫣红罗裙,又指了指琅琊,“我还特意给琊儿换上红肚兜呢,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的。”
“……阿娘。”小家伙脸红得滴血。
穿红肚兜什么的,太羞耻了。
但是天道爸爸一下子就心理平衡了,变得从容起来。
小团子猛瞪他。
剑门的人早就到了,七嘴八舌围了上来。
“师弟你瘦了,都成竹竿了,琅琊枕着你睡觉就不怕硌得慌吗!”
“嗯,恭喜师兄又胖了十斤,很快就能打响剑门第一胖的招牌了。对了,五师兄的鸡最近还好吗?是不是又走丢了?”
“……”
得了,师门一枝花也就在母子面前装乖,对娘家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舌!
胖长老痛心疾首。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师弟!
今日是乞巧节,对于夫妻的意义倒是非同一般,剑门的人很识趣,给一家三口空出了单独逛街的特权。
晚风习习,街上到处是成双入对,拖家带口也不在少数。
琳琅一家三口的组合颜值太高,惹得路人频频回顾,还引来了一些觊觎夫人美『色』的地痞流氓,虽然最后免不了被那位谪仙丈夫暴揍得很惨,只能哭爹喊娘地求饶。
“走吧。”
揍完人的天道爸爸神清气爽走出来,自然而然牵起琳琅的手继续压马路。
小团子:“……”
你们是不是还忘了有个东西落在后面?
难道……他就是那个真爱的儿子?
他蹬着两只小短腿噔噔噔冲上去,想要冲进了夫妻俩的手心,可惜个子太矮,直接窜过去了,差点撞到前头的路人,还是玉无雪眼明手快抓住小儿衣领,把人晃了回来。
一计不成,小团子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忽然指着旁边驮着儿子的男人,响亮地嚷,“我也要!”
他要折煞一下男人的威风!
玉无雪怔了怔。
小团子窃喜,果然犹豫了吧,放不下男儿的尊严了吧,很好,他这就向阿娘告状,他根本不爱他!!!
小团子正组织着告状的话,务必要凄惨动人,突然双脚悬空,一阵天旋地转。
小儿被父亲抛了起来,两条小胖腿正好架在父亲的脖子上。
视线骤然开阔。
不远处是一条青碧碧的河,有人正弯着腰,嬉笑放着河灯呢。
“坐稳了,别摔下去。”父亲嘱咐他。兴许是之前怼师兄怼得过瘾,年轻父亲毒舌的『毛』病又犯了,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万一真摔下去,鼻孔朝地,烙成了个大饼儿,我可不负责。毕竟我小时候也没你这么胖。”最后一句轻描淡写,简直就是一万点掉血暴击。
小团子大怒,揪着父亲的头发发泄,“你才鼻孔朝地!你才是大大大饼!我胖你管我呐!!!”
尽管脑袋折腾成了鸡窝,玉无雪很淡定牵着琳琅走。
年轻母亲有些小孩心『性』,看见一串串诱人的糖葫芦,央着夫君买。
她吃了一枚,又一手捧着,殷勤递给了玉无雪,歪着头笑,“很好吃的。”
玉无雪勾了勾嘴角,俯身咬了口,神『色』不变,说,“的确好吃,琊儿你也尝尝。”
“我不要吃你口水!”小孩子正在气头上呢,哼唧哼唧的。
父亲语气落寞,“……不脏的。”
小团子顿时僵住了。
又来了。
一个大男人成天忧郁做什么啊!
半晌之后,小家伙才心不甘情不愿哼了声,咬了一枚红果子。
“啊我呸呸呸呸——”
好酸呐。
牙齿都快酸掉了。
小团子被刺激得眼泪汪汪。
“你们……”
小家伙气得浑身发颤。
简直令人发指啊!
居然联手坑孩子!
卑鄙!无耻!
“哈哈,被骗啦,小笨蛋,真可爱。”
琳琅将脸靠在玉无雪的肩头上,双手搭着,笑得乐不可支。
小家伙气鼓鼓瞪着两人,都是坏人!
不久后,街上的人见着了奇异的一幕。
有一家人穿着红衣,提着蟠螭灯,戴着昆仑奴面具,丈夫牵着妻子,脖子驮着一头健硕的小马驹,悠哉悠哉的,穿行在流转的万家灯火中。
他们坐上窄窄小船,小儿撅着屁股,奔到船尾,放了一串儿亮晶晶的河灯。
水波『荡』呀『荡』,河灯摇呀摇。
阿娘,牛郎织女怎么还不相会呢?咱们都放了亮亮的河灯,牛郎再瞎,总该认得路呀。小儿仰着脑袋问。
大概是喜鹊偷懒了吧。
咿呀喜鹊太坏了。
嗯,太坏了,不可以学它们。
小儿等啊等,没等到喜鹊,反而『揉』着眼,困倒在母亲的膝头。
母亲『揉』着眼,又歪倒在父亲的怀里。
父亲无奈摇头,取下斗篷,把母子俩盖的严实。
那后来呢?
后来星子们驮来了月牙,小船儿棹来了暖风,小河灯牵来了点点萤火。
一尾鱼儿跃出粼粼水面,正殷勤搭讪着美丽的蝉娘。
正是热闹的时辰呢。
父亲不知不觉睡着了,脑袋埋进了妻子温暖的颈窝。
而小儿打起了浅浅的呼噜。
干嘛去呢?
他去梦里找他的坏喜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