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宁国府后院花厅。
“可不敢再耽搁下去,这老老少少病了一堆,说不得是生了什么时疫!婶婶回府以后,记得赶紧请太医瞧瞧!”
在外面听到尤氏那看似‘情深意切’,实则夹枪带棒的言语,孙绍宗不由的哑然失笑。
果然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她这任人捏圆搓扁的主儿,今儿几次三番碰壁之后,也终于动了火气。
当然,这也是因为膝下有子,比当初多了底气的缘故。
不过……
那邢夫人却当真有些古怪。
原本听了尤二姐的话,孙绍宗只以为她是在恼怒贾迎春的态度,进而迁怒到了自己头上。
可这一路之上,瞧着却似乎并非如此。
她与其说是在同谁斗气,倒不如说是有些神思不属,几次若非身旁的丫鬟提醒,都险些撞到了拐角的栏杆上。
此时面对尤氏的冷嘲热讽,也是有气无力的,全然没有半分要反击的意思。
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绍宗思前想后,也没想出所以为然来,后来忽的晃过神来,自己这么关注一个老太婆作甚?
一阵哑然失笑,便再也懒得多想什么,只同柳湘莲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扯着。
却说过不多时,就见尤氏被两个妹妹的搀扶着走了出来。
就见她用一条白布紧紧束住发髻,左耳后面又扎着两长三短,三支素白的簪花,简单、朴素,却衬的那一头青『色』如云似瀑。
略显散『乱』的刘海,那巴掌大的面孔素颜朝天,毫无阻隔的透着楚楚动人。
而那宽大单薄的麻衣、素服,也愈发献出了她娇小的身姿。
果然是要想俏一身孝!
孙绍宗暗赞一声,视线却落在了三人身后——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在『奶』娘的牵引下,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只一眼,孙绍宗就确定了:这肯定是他的种!
就宁国府那一群被酒『色』掏空了的废柴,哪生的出这么虎实的娃儿?
“苕【shao】哥儿,快来见过两位姑父!”
眼见孙绍宗看向儿子,尤氏甩脱了尤三姐的搀扶,将儿子拉到两人近前。
小家伙倒也不怯场,『奶』声『奶』气的喊了声姑父,就仰着头打量孙绍宗,约莫是头一回见到如此魁梧的男子。
孙绍宗也正低头与他对视,旁边尤三姐却找了个由头,悄默声把柳湘莲拉到了角落里。
这时尤氏伏低了身子,柔声对儿子道:“苕哥儿,外面冷,你先和『奶』娘去里面,陪着『奶』『奶』、姑姑们说话可好?”
小家伙还有些不太情愿,不过被『奶』娘哄了几句,也就乖乖被抱走了。
于是这院子当中,就余下孙绍宗与尤氏、尤二姐三人。
虽说屋内和院子角落里,也都站了人,可此时风声不小,只要压着嗓子说话,倒也不怕被谁听了去。
四目相对,尤氏又是掩不住的欣喜,又是满腔的幽怨,却不敢与孙绍宗过于亲近,于是一边低垂眼帘,一边幽幽道:“不曾想再与孙大人相见,竟会是在这等场合。”
说完,竟一时五味杂陈没了言语。
旁边尤二姐见状,急忙搡了她一把,连声催促道:“姐姐,眼下可耽搁不得,还是先把正事儿说清楚吧!”
尤氏这才恍然,忽的盈盈一拜道:“现如今那父子两个都不在家中,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支应不下这么大的场面,烦请孙大人看在二姐和苕哥儿的情分上,出面帮我主持一二。”
原来是想央自己主持丧事。
这活儿孙绍宗还真没干过。
不过她都把儿子搬出来了,孙绍宗又哪好拒绝?
当下忙把柳湘莲喊了过来,两个连襟彼此分派好差事,又将府上的管事一一喊来辨认。
若换成旁人,即便是挂了连襟的名头,这骤然间主持宁国府的丧葬大事,怕也难以服众。
但孙绍宗眼下是什么名望?
更别说还是实打实的四品高官!
一路顺风顺水的,即便想找个杀鸡儆猴的刺头,都无处下手。
既如此,孙绍宗自然更懒得客气,当下喧宾夺主,给他们一一铺排了差事。
至于门前那最棘手的次序问题,则是由他带着府上的大管事同二十几名家丁,亲自出面整治。
这宁国府门外『乱』归『乱』、闹归闹,真论起繁杂来,又如何比得上当年的千叟宴?
由孙绍宗这般‘干才’,抽丝剥茧的一番梳拢,局面顿时大为改观。
不过在梳理门前秩序的同时,孙绍宗也发现来的客人里,勋贵只占了极少一部分,甚至连武将也不多见,反倒是文臣来了不少。
这就古怪了。
虽说文臣之中,少不了溜须拍马之辈,就算有几个见风使舵的,趁机跑来拍拍荣宁二府的马屁,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
可大多数文人还是要脸面的。
这上赶着跪『舔』的事儿,不是做不出来,可至少也不至于做的如此明显。
难道说……
这里面另有乾坤?
正狐疑着,柳湘莲忽然独自一人找了过来,那脸『色』是说不出的凝重。
孙绍见状宗心下一紧,随即忙压着嗓子问:“怎么,里面难道出事儿了?”
柳湘莲也哑着嗓子道:“二哥,这些人怕不是来吊丧的,而是来指桑骂槐的!”
“什么意思?”
“那挽联、祭词里,多有针对道士方士的,有些激烈的,干脆直斥方士误国害民!”
误国害民?
孙绍宗的脸『色』登时也沉了下来,吩咐那大管事在外面值守,带着柳湘莲大步流星的到了居中的灵堂前。
此时尤氏正领着儿媳『妇』胡氏,跪坐在灵堂两侧的草席上,挤着眼泪听某个中年文士,抑扬顿挫的念着祭文。
孙绍宗在门外听了片刻,发现那文士先把贾敬捧的极高,又表示若非被虚无缥缈的仙道耽搁,他眼下应该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然后顺着这话头,就开始引经据典的痛骂方士祸国殃民。
果然是指桑骂槐!
而且这骂的不是别人,赫然就是当今陛下!
孙绍宗一时只觉头皮发麻,怪不得近些日子里,南北道门在京城里争的乌烟瘴气,偏朝中那些孔孟门徒,全都偃旗息鼓没有半点反应。
感情人家是在憋大招呢!
也是倒霉催的,他们憋出来的大招,还偏偏被自己给赶上了!
这一波波的非议中央,怕是早晚要传到广德帝面前,届时自己这出面维持秩序的,要说与他们全然没有干系,谁肯相信?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敢阻止文臣们的行动,否则日后在朝堂上,怕是非举目皆敌不可。
而且得罪了这些掌控舆论的士林魁首,就连好容易经营起来的名声,都未必能保得住。
罢了~
眼下也只能装糊涂,然后尽量把自己摘出去了。
想到这里,他风风火火的绕到了后院,也不管薛宝钗、林黛玉等人都在,扯过尤二姐好一通耳语。
尤二姐得了吩咐,自然不敢怠慢分毫,忙扯上自家老娘,急急往前院赶。
孙绍宗原也要去外面候着,却被贾探春给拦了下来。
“孙家二哥,可是前面出了什么纰漏?要不要我们回去,知会老祖宗一声?”
被她这一问,孙绍宗才发现满屋子莺莺燕燕,都在好奇的打量自己。
孙绍宗摇头道:“这事儿咱们管不了,也不能管——诸位妹妹若没什么事儿,最好各自归家,莫要再掺和这天大的麻烦。”
说着,也不管众人是否满意,便径自扬长而去。
“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因有干姐姐阮蓉的关系,林黛玉头一个担心道:“孙家二哥何许人物?他竟都说管不了、不敢管!”
史湘云最是好奇心盛,当下眨着大眼睛怂恿道:“要么咱们派人去外面打听打听?也说不准就能帮上什么忙呢!”
“不可!”
“别!”
薛宝钗和贾探春却是异口同声的阻拦,都道孙绍宗觉着棘手的事儿,岂是几个女流之辈能『插』手的?
又瞧着史湘云眼珠『乱』动,生怕她真闹出什么来,忙差了丫鬟去向隔壁的邢夫人请示,看可否带着众姐妹回荣国府去。
这原本不过是走个过场,按理说邢夫人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谁曾想今儿她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竟派了贴身仆『妇』过来,拿着孝道的大义,将众人好一番呵斥。
“这到底是怎么了?”
等那仆『妇』走后,众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是一头的雾水。
“宝姐姐。”
贾探春此时也改了主意,主动向薛宝钗请示道:“一直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也不是个事儿,不如派人去外面打听打听——咱们也不做什么,只探探风声便是。”
薛宝钗犹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却又补了一句:“荣国府那边儿,咱们也派几个人回去问问——兴许就有人听说了什么呢。”
众女大都没什么意见,于是又商量着,选了几个精明强干的丫鬟、婆子,分别派往宁、荣二府打探虚实。
旁人未曾注意,林黛玉、贾探春、薛宝琴几个,却发现薛宝钗把自己的贴身丫鬟莺儿,派去了对当前局势,似乎并不怎么重要的荣国府。
“姐姐。”
薛宝琴便忍不住凑到宝钗身边,小声问:“你可是觉得,荣国府那边儿也出了什么意外?”
薛宝钗微微摇头,口中却道:“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再问时,她却半句不肯多言。
众女就这般忐忑不安的,等待着谜底被揭开。
然而渐渐传回来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古怪。
首先是素有风流名声的胡氏,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意图勾引柳湘莲,结果险些同尤三姐撕扯起来。
因这此时,柳湘莲夫『妇』负气而走,连孙绍宗也做了甩手掌柜,于是外面刚刚理顺的次序,又重新『乱』成了一锅粥。
这些消息,乍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对的。
可在场众女对那胡氏,却都是不陌生的。
这『妇』人在贾珍贾蓉两父子的调教下,的确是人尽可夫的放浪心『性』。
但究其根本,她却是个胆小如鼠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被贾珍父子肆意欺辱。
要说她背着人,偷偷『摸』『摸』勾引一下英俊的柳湘莲,或许还有些可能。
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尤其还是在贾敬灵堂前……
而第二个不合理之处,则是孙绍宗袖手旁观以后,次序立刻就又陷入了混『乱』。
虽说宁国府的管事未必有多精明,可总不至于连拾人牙慧都做不到吧?
即便当中出了管理混『乱』,也该是一段时间之后,再重新『乱』起来才对。
有了这两个不合理之处,再加上方才孙绍宗那异样的表现,这怎么看都像是提前谋划好了一处闹剧。
可孙绍宗特意炮制出这出闹剧,又是为了什么?
众女正疑『惑』不解之际,另外一桩更为诡异的消息,也从荣国府传了过来:正独自在家中养病的大老爷贾赦,竟莫名其妙被野猫咬掉了半只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