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户部官员在外面如何互相猜忌。
却说孙绍宗进了内衙大堂之后,脚步不停的绕到公案之后,等到在那高背椅上坐定了,这才不慌不忙的问了一句:“到底如何了?”
赵楠脸上的狂喜顿时垮了下来,先往身后打量了几眼,确定门外无人偷听之后,却还是觉得不够稳妥。
于是他又往前凑了几步,这才苦着脸禀报道:“回老爷的话,那娼妇认是认出来了,可却一下子认出了两个!黄捕头如今还在逼问,可我看她那稀里糊涂的样子,怕是分不清究竟是哪个了。”
这倒并不出乎孙绍宗的预料。
之前黄斌把那女子的口供,以及根据她口供勾画出的肖像,给孙绍宗过目之后,孙绍宗就敏锐的发现,那供状和肖像上真正明确且突出的,只有三样东西:四方平定巾、国字脸、小眼睛。
前两者都是脖子以上,‘体积’最大的存在。
而眼睛在傍晚点起灯笼时,则是会反射出光泽来,因此比之别处更容易看清楚。
也就是说,那名叫秋玉的娼妇,其实并未真正看清楚对方的五官,只是依稀记住了最容易辨认的地方而已。
而且帽子先不说,后面两个相貌特征还是比较常见的。
有鉴于此,她能把嫌疑人锁定在两个之内,就已经让孙绍宗喜出望外了。
莫非这批当师爷的,都生的‘骨骼惊奇’?
“那两人的东家都是哪个?”
“陕西清吏司主事沈成卓,司务厅提举杨奎。”
啧~
一个六品主事、一个七品提举,两个职位都处在‘嫌疑’之地。
陕甘一带因为直面塞外铁骑的威胁,向来是户部支出的重头,随随便便克扣些,就够许多人赚个盆满钵满了。
至于司务厅提举,职权相当于后世的办公室主任,官职虽比一省主事低了两阶,可上下其手的机会,却比前者只多不少。
“你去后面带上柳师爷,把这二人的情况打探清楚——顺带告诉他,一刻钟后我要升堂问案!”
然而赵楠听了这话,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盖因他这些日子里,一直跟着柳湘莲整理档案、数据,早就发现这位柳公子虽然有些才情,可到底没怎么经过历练,各方面都有欠缺之处。
而审案断案什么的,就更不是柳湘莲所长了。
派他过去打探情况,还限定在一刻钟之内,这……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但疑惑归疑惑,他自知身份不比旁人,岂敢当面质疑孙绍宗的决定?
当下忙恭声应了,又在孙绍宗的示意下,出了后门去寻柳湘莲。
刚从后门出去,就听前面传来柳湘莲的呵斥声:“假嗓子、要用假嗓子懂不懂?总之吐字要清楚,口音却要含糊——再来一回试试,赶紧的!”
赵楠忙循声找了过去,影影绰绰的,就见柳湘莲正抱着肩膀,斜依在东侧的栏杆上,似乎是在同什么人说话。
可赵楠却未曾瞧见,他面前的空地上有半个人影。
这是……
又自娱自乐上了?
这事若换了旁人,赵楠或许会疑神疑鬼,但放在这位柳相公身上,他却觉得再正常不过了。
因为这柳湘莲是资深票友,只要得了闲工夫,就时常咿咿呀呀的吊两嗓子。
故而赵楠压根也没在意,小跑着就往柳湘莲身边凑。
谁知刚跑到近前,就听脚底下嗷唠一嗓子:
“哎呦喂,我的手!”
赵楠被唬的一激灵,低头看去,却见个蓬头垢面满脸是血的东西,也正抬头怒视自己!
这……
这是个什么玩意?
当时赵楠就觉得腿肚子转筋,脑袋里全是妖魔鬼怪的传说。
而这时趴在地上那人,也终于瞧清楚了来人是谁,当下那愤怒就减了大半,讪讪的哀求道:“赵爷,您……您老先高抬贵足成不?”
这话听着,怎么也不像是妖魔鬼怪会说的。
赵楠愣怔的退了半步,还不等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柳湘莲便迎上来问:“怎么?可是二哥那里有什么吩咐?”
赵楠下意识的答道:“老爷吩咐,让柳相公随小的去隔壁,打探一下消息——说是一刻钟后就要升堂问案。”
“那还等什么!”
柳湘莲一听这话,照地上那人就是一脚,嘴里催促着:“还不赶紧爬起来,跟爷过去……不对,你这样子可不好见人,等我去拿件连帽斗篷,你先遮一遮再说!”
说着,飞也似的直奔左寺官衙,只留下赵楠与那血人,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
一刻钟后,内衙大堂门前。
随着初时的震惊渐渐,户部众官员又再次恢复了菜市场一般的嘈杂。
不过这回可再没什么同仇敌忾,反倒彼此都透着些疏离——真要是涉及吕明思被毒杀一案,那肯定是十死无生的结局,这节骨眼谁愿意扯上干系?
就连那周昶,脸色虽然阴晴不定,却也没有再主动挑起事端。
眼见得众人言语间都没了营养,只余下尬聊之际,大堂里终于走出个衙役来,手按腰刀扬声呼喝:“大人有令,传陕西清吏司主事沈成卓沈大人到堂问话!”
当下众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到了这沈成卓身上。
而沈成卓先是一愣,继而怒不可遏起来,梗着脖子呵斥道:“真是岂有此理,本官向来与吕给谏无甚瓜葛,又怎么会下狠手毒死他?!”
这吆喝的衙役正是黄斌,眼见沈成卓暴跳如雷的样子,他立刻拱手笑道:“还请沈主事稍安勿躁,依着我家少卿大人的意思,在场诸位都是要问上一遍的,大人只不过是排在前面罢了。”
沈成卓闻言,脸上的羞怒虽然稍稍减退了些,却仍是透着不服不忿。
只不过孙绍宗也非无名之辈,方才更摆明车马,连周昶的面子都不给,他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又能如何?
当下也只能忍气吞声,进到了大堂之内。
而余下众人听说都要过堂,也不禁纷纷口出怨言,内中唯有那紧攥着药丸的官员,情不自禁的露出了喜色。
这既然还要一一过堂,岂不就证明了,大理寺还未曾掌握真凭实据?
这般想着,他便又把目光投向了周昶,想要伺机征询一下对方的意见。
谁知周昶注意到他的目光之后,却第一时间闭起了眼睛,摆出副生人勿进的架势。
娘希匹的!
心下破口大骂了几句,又暗自发誓,以后再不做周昶的门下走狗,忽见方才那衙役又走了出来,大声吆喝道:“大人有令,传司务厅提举杨奎杨大人到堂问话!”
正攥着药丸发狠的杨奎身子一颤,再次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周昶。
却只见周昶也正望着自己,射来满眼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