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八十一、*七十二……”
稚嫩的童音,在低矮幽暗的厢房里回荡着,盖过了窗外那簌簌而下的雨雪。!
连那没几块炭的火盆,似乎也被这奶声奶气的嗓音所鼓舞,硬是振作精神,凭空又挤出了些暖意。
箐娘靠窗坐在个矮墩,一边伺候着手里的针线活儿,一边时不时的向儿子投去鼓励的目光。
只是那温馨甜美的笑容背后,却总杂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霾。
便在此时,听外面嘎吱吱院门作响,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箐娘、箐娘!可了不得了!”
随着脚步声飞快接近,高亢的嗓音也自窗缝里钻了进来,轰雷似的炸了箐娘一个激灵。
这时节,还有什么能使得夫人张氏如此失态?
莫非是……
孙将军已然遭遇了不幸?!
想到这种可能,箐娘脸原本勉强维持的血色,也霎时间散了个干净。
也不怪她会多想,自从两日前雨雪混杂而下,官军被困在山,以致全军覆没的传闻,便如同狗尿苔似的,一茬一茬的往外冒。
再怎么不愿相信,也架不住那谣言一回一回真切!
砰~
便在此时,那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戴着斗笠的年妇人,自外面闯了进来,喜形于色的叫道:“官军大捷,听说连山蛮子的祖坟都被刨了!”
那妇人说到这里,却忽见箐娘慢悠悠坐回了矮墩,捧着那秀绷子竟是半句言语也没有。
妇人当即想岔了,反手把房门关好,前语重心长的劝说道:“我知道你怨他坏了你的贞洁——可人家起码也没强逼咱们不是?再者说了,要不是有孙将军的名头护着,琪儿早……”
她本来想拿自家儿子举例,可又怕箐娘居功自傲,愈发不肯为阖家老小挣命。
于是忙改口道:“琪儿和咱们大家伙,早不知被那些泥腿子欺负成什么样了!”
说着,她把那秀绷子夺过来,丢进了一旁的簸箕里,没口子的催促着:“赶紧收拾收拾,换一身得体的衣裳去老宅子里候着,眼下这节骨眼,你可万不能给将军大人甩脸子!”
其实箐娘只是大悲大喜之下,一时身子有些虚脱,倒并非是对这消息无动于衷——毕竟孙绍宗对于现在的李家,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其实张氏知道的更清楚。
此时被张氏连推带搡的催促,便也半推半的开了衣柜,在里面翻找起合适的衣裳。
选出两件适合这满城雪景的外套,正打算褪下旧袄换。
谁知那张氏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在一旁大惊小怪的挑剔着:“妹妹这身小衣忒也素净了,如何衬的孙将军这场大捷?你且等着,我回屋拿件小衣给你!”
说完,也不容箐娘拒绝,便匆匆的出了西厢。
自己身的小衣,同官军的大捷能有什么干系?
箐娘无奈的叹了口气,将要换的外套在床铺散开,回头却见儿子正满眼好之色,当下心便涌起无数羞愧。
自己竟在儿子面前,为野汉子梳妆打扮……
“妹妹,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便在此时,张氏又风风火火闯将进来,将两件艳红色的布料,献宝似的托举到箐娘面前。
“这是我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听说是京里贵人们流行的物件,你穿它,指定能讨得孙将军欢心。”
原来竟是此物……
眼瞧她喜滋滋的,把那两块薄薄的小衣抖开,箐娘心下却是愈发的不是滋味。
因自小习得字,箐娘素日里常央人搜罗些游记、小传,打发闲暇时光,所以一眼认出此物名唤‘胸甲、丁裤’,实是在京城青楼妓馆流行的物件。
她原本有些羞愧,此时认出这物件的来历,却哪愿意当着儿子穿在身。
可待要拒绝时,对张氏那满眼的期许,却又哪有勇气令她难堪?
罢了~
左右自己本是青楼里出来的,用这东西也算是不忘初心。
箐娘自暴自弃的接过那胸甲、丁裤,却到底不愿意当着儿子换,央李夫人带着儿子去到堂屋,陪大少爷说话,这才忍辱含羞的换了衣裳。
一刻钟后。
略施脂粉的箐娘,一步缓似一步的出了小院,听街口传来延绵不绝的欢呼声,她下意识紧了紧身的宝蓝披风,然后反其道而行的,钻进了一条偏僻的胡同里。
虽说身过了好几层,然而体会着那并不怎么合身的胸甲、丁裤,与自身皮肉的摩挲,却总让她生出一种衣不遮体的羞耻感。
可算是避开了正路,那一声欢声笑语,却也是不断传入耳。
而在半日前,那街头巷尾还都在指责官军不该好大喜功,以致丧师辱国。
唉~
想到这里,箐娘忍不住幽幽一叹:却不知这民心反复,还要在五溪城演几回。
孰知这幽幽叹息,却是一语成谶!
广德十一年十一月底,祖廷纳赫兰被祖廷捣毁,各族派驻卫士死伤过半的消息,便如瘟疫一般传遍了大山里的每一个村寨。
惶恐、茫然、震怒!
这种种驳杂情绪凝聚出的动力,很快便让五溪流域数百寨落,再一次的联合起来。
十二月十八。
五族联军共计两万六千余众,于纳赫兰废墟前会盟,诈称八万大军,气势汹汹的杀奔五溪城而来。
十二月二十三,傍晚。
蛮人联军四面合围,将五溪城堵了个水泄不通。
城百姓一日三惊。
十二月二十四,晨。
号角联营、鼓声震天,数百封用汉字写的劝降信,从四面八方射入城。
信写道,联军此来只为复仇,若肯在三日内交出首恶,则于百姓官绅秋毫无犯;若是执迷不悟,非要包庇那三目魔头,数万大军便要将这五溪城踏为平地,鸡犬不留!
城自此暗流涌动。
十二月二十六,午后。
城豪绅赵氏、吴氏、梁氏等,携数百民众至宣抚使衙门请命,敦促宣抚使罗谆以苍生黎庶为重,对蛮人暂行招抚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