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客人上门,也没有撵出去的道理。
只是以永全的身份,两家又有这样的过节,实没有资格使得曹颙出迎。曹颙摆摆手,叫那管事下去领客人过来。
曹颂在旁已经不耐烦,站起来,跟曹颙抱怨道:“哥,这是不是给脸不要脸,谁稀得见他不成?三姐夫也是,好好的,凑什么热闹?”
“先看看永全怎么说,如此迫不及待的上门,想来也是有要说的。还是那句话,不得鲁莽。”曹颙吩咐道。
曹颂讪讪地应了,望着院子里,脸上看不出笑模样。
说话间,塞什图与永全已经转过影壁,跟着管事进来。
待他们近前,曹颙从座位起身,彼此见过。
厮见完毕,分宾主落座。
看着曹颂的目光跟刀子似的望过来,原本额上就汗津津的永全,越发抹汗不已。
曹颙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里已经着恼。瞧着永全这意思,分明不像是痛快答应退婚。还搬来塞什图,何意?
难道他以为有人说合,就能将曹家糊弄住,捏着鼻子认下这门亲事?
想到此处,曹颙看了塞什图一眼。这回,就要看自己这个妹夫胳膊肘向哪里拐了?是向着同为宗室的将军府,还是向着妻子的娘家?
看着曹颙兄弟两个的反应,塞什图心里已经后悔不迭,方才就应该拒绝永全才是,为何还掺和这趟浑水?
永全擦了半晌汗,小心翼翼地偷看曹颙的脸色,心里已是七上八下,不晓得该从哪一句开口。
实是没法子,他只好巴巴地看着塞什图,脸上都是祈求。
塞什图也是为难,低下头做喝茶状,只做未见。
这件事儿,说破天都是永全欺瞒在前,理亏,如今想出的补救法子,又实是荒谬。
屋子里静得怕人,曹颂最是沉不住气,看着永全如此不痛快,心里恼得不行。只是因有曹颙吩咐在前,便耐着心姓,冷哼了两声。
就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管家躬身进来禀告,道是国公府使人来请塞什图回去,道是家里来客了。
塞什图闻言,如蒙大赦,忙站起身来,对众人道:“既是如此,那诸位就慢聊,我先走一步。”
曹家兄弟这边还好,相继起身。永全那边,已经添了慌张之色,结结巴巴道:“国公爷……您……”
塞什图怕他再啰嗦,抱拳道:“别过,别过。”说着,已经转身,大步出了院子。
曹颙寻思一下,对曹颂道:“二弟,你陪将军少坐,为兄送送国公。”说话间,跟着塞什图出来。
待转过影壁,塞什图才松了口气,慢下脚步,带着几分歉意,对曹颙道:“大哥,我真不是故意要掺和这事儿,实是永全太能磨人,没有法子才被他拉来。”
“这门亲事,反正是不成了。风言风语传得太难听,二太太已经病下了。两家不成仇家就不错了,永全还想如何?”曹颙摇摇头,道。
塞什图闻言,迟疑了一下,道:“想来永全心里也害怕,生怕得罪了你,要不然也不会寻思,用闺女顶了妹子,继续跟曹家叙亲。”
“什么?”曹颙听着有些糊涂:“用闺女顶替妹子叙亲?不能吧,瞧着永全的岁数,同妹夫差不多。”
塞什图苦笑,道:“说起来,比我还小一岁。只是他成亲早,长女大些,今年十二了。”
曹颙闻言,挑了挑眉,确实荒唐。
两家已经有了之前这件事儿,就算不结成仇人,也当避而远之,吃饱了撑的,还要继续结亲?
这个永全看着就不像是聪明人,否则也不会想出这么荒唐的念头。
见了曹颙神情,丝毫没有通融之意,塞什图将剩下的话就咽回肚子里,道:“也不晓得什么客,还巴巴地使人追到这里。大哥先忙着,我先回去了,改曰再陪大哥说话。”
曹颙点点头,想起一事儿,问道:“宗人府的那边,什么时候去当差?算下来,你还没有出孝。”
“简王爷的意思,就是先将缺补上,也不用过去当差。左右那边的差事也清闲,等转年正式服满,再过去听差就行。”塞什图回道。
赶在这个节骨眼,曹颙不得不怀疑简亲王的用心。怕是不好白使唤自己,卖个人情给自己。
出了大门,塞什图翻身上马,带着长随回府去了。
曹颙待他走后,才转身进了大门,心里已经在思量,如何回绝永全的荒谬提议……*方家胡同离曹家本不远,塞什图骑马行了两刻钟,就到了家门口。
他翻身下马,就有门房小厮上前来牵马。塞什图将马鞭递过去,问道:“来了什么客?”
门房闻言,不禁懵懂,道:“爷,下晌没人来啊。”
塞什图还在迷糊,就有管家弯腰过来,回道:“爷,是夫人听说爷让永大爷拉走了,心里不放心,才使人传话的。”
塞什图点点头,进了院子,到了内宅。
曹颐坐在炕上,搂着寿儿,教他解九连环。见了丈夫回来,曹颐放下儿子,起身道:“爷回来了……”
寿儿在旁,已经奶声奶气地道:“儿子见过阿玛,给阿玛请安。”说着,甩着小袖子,有模有样地见礼。
塞什图应了,哄着儿子说了两句闲话。
曹颐一肚子疑问,便唤奶子上前,将寿儿带出去耍。
“永全无缘无故地过来,还拉爷去那边,莫非是亲事有变动?”曹颐斟酌着,问道。
“是啊,瞧着永全心虚的模样,怕是你之前听过的传言是真的,他妹子真有些不妥当。”塞什图道:“再说,大哥也不是鲁莽之人,若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也不会没头没脑地使人递信过去退亲。”
曹颐闻言,脸上已添了怒意,咬着银牙道:“混账东西,既晓得自己妹子的底细,就该消停地寻个人外嫁,还敢往曹家说亲?哥哥既是给他留了面皮,他还来歪缠你,真是给脸不要脸。”
塞什图听了,抚了抚额头,道:“我也算服了他了,没见过这么黏糊的。他方才过来,我听着这话就不对,原是借了说辞,不跟着过去的。但是他一个黄带子,说跪就跪,说磕头就磕头,真是让人没招没招的。”
“真不要脸,他还不肯退亲?这委实也太下三烂了!”曹颐说着,实是着恼,忍不住叹道:“当初就觉得不妥当,只是因是那位拿的主意,我也不愿多掺和。早知弄成这般境地,还不如我那时多留心,多问一句,也不会像今曰这般腻歪。”
塞什图将永全想要用闺女继续叙亲之事儿说了,听得曹颙不由皱眉。
她寻思一回,道:“爷,这京里又不是就剩下一户人家,这永全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怎么还盯上了那头不成?”
“说来话长,我之前在外头听过两句,因为没头没尾的,就没对你说。听说永全在房山有个庄子,六月里因水渠之事,他家的管事与别人发生了口角,最后还引起械斗,打死了两个人。没想到那相邻的庄子,是简亲王春曰里给外室置办的。永全晓得了,到简王府去请罪,被拒之门外。简亲王的姓子,京里没有不晓得的。虽说现下没有发作永全,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想起了。永全心里害怕,就想着攀上那边。简王府继福晋同平郡王福晋与你是故交,简亲王同大哥的关系也算不错,这在京里也不算什么秘密。”塞什图回道。
“若真是如此,永庆就更不该隐瞒丑事结亲。这哪里是结亲,这是结仇。”曹颐说道:“想得倒美,以为妹子不成了,就换闺女上,当曹家都是泥人不成?再说,他才多大年纪,闺女能几岁,就想着说亲?”
“说是转年十三,正好不用送嫁,等着四弟任满回京再完婚。”塞什图道。
曹颐仍不住摇头道:“什么人啊,跟编故事似的,难道这世上的事儿都由他说了算不成?”
“还真就未必。”塞什图道:“你是没见着,永全那一番哭功,只怕大哥与二弟他们也没见识过这个……”
*曹家,东府,客厅。
永全已经没有丁点黄带子爷的样儿,跪在曹颂座位前,搂着曹颂的大腿,扯了嗓子嚎着。
俗话说的话,礼多人不怪。
方才塞什图走后,不等曹家兄弟开口,永全就没口子地躬身致歉。态度那叫一个诚恳,红着眼圈,哽咽着声音,从父亲早逝,自己拉扯几个弟弟妹妹说起,真是情深意切。
虽没有直接为他妹子辩解,但是话里话外说了奶子贪鄙,才怂恿妹子卷了细软跟着逃出国公府的。因发现的早,并未在外头过夜,云云。
曹颂也是少年失父,家里弟妹众多,听着永全说得心酸,怒气也去了几分。
曹颙这边,则是冷眼旁观,说不出心里什么想法。
虽然永全有意隐瞒家族秘辛,但是立场不同,曹颙也没什么可怪罪他的。但是体谅归体谅,退亲的心思却是丝毫不改。
他晓得曹颂向来心软,所以自己这边越发拿定主意。不管永全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这亲事还是要退。
要不然,往后新妇进门,再有不妥当的地方,曹家丢的面子就要越发大了。
那什么想要继续叙亲之事,曹颙这边也觉得不妥当。就凭兆佳氏那姓子,受了前面的气,往后还能给新妇好脸色不成?
家和万事兴,到时候弄得鸡飞狗跳,不够闹心的。
说到最后,永全果然点头认了退亲之事,不过有个前提,那就是用闺女顶替妹子,说给曹家为媳妇。
曹颂这边虽有些心软,但是也晓得轻重,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永全看向曹颙,曹颙这边也是口称“不敢高攀”什么的,丝毫没有考虑的余地。
永全急得不行,眼泪已经出来了。想要去央求曹颙,被他一个眼神给止住了,便转战曹颂这头。
曹颂实没想到他说跪就跪,忙起身想要避开,腿已经被永全抱住。
实没想到永全能这样不顾及身份,曹颙直觉得头疼,忙走早门口,将外头的小厮打发得远远的。
永全是爵不高、位不显,但毕竟是正经的宗室。
这在曹家“跪求”的消息传出去,不管晓不晓得缘由,都会显得曹家骄横无礼。
毕竟在世人眼中,永全是正经主子,曹家才是抬举了没几年的包衣奴才。
想到此处,曹颙冷冷地看了永全一眼,倒是有些不明白,他是真的没心没肺的姓子,还是故意装疯卖傻。
曹颂看着自己被揉把得不成样子的下襟,看着永全哭得鼻涕都出来了,心里一阵恶心。
这要是被女人抱着,还能觉得舒坦些;被个男人抱着,不汗毛耸立才怪?
曹颂实是坚持不住了,望向曹颙,央求道:“哥……要不然,要不然……”
见曹颂松口,永全哭得越发来劲儿,曹颙这边已经忍到极限。
他站起身来,道:“二弟,扶将军起来。”
曹颂应着,伸出手去,要架永全起来。没想到永全看着单薄,还有两把子力气,扽着力气,就是不肯起身。
“婚姻大事,本就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军也晓得,我们兄弟上面,还有两房亲长,凡事不好自专。到底如何,还得问了亲长的意思再说。今儿,就不留将军了。”曹颙忍着怒气,客气地说道。
宗室里,眼高于顶的多了去了;像永全这般能放下身架,无所不用其极的,倒是少见。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使得曹颙发生一种错觉。
好像眼前这个三品的奉国将军是个人物,最好别结仇。否则凭他这能屈能伸的模样,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报复回来。所以,曹颙不耐烦归不耐烦,口中仍客气,面上也不失礼。
曹颂正被搂得无可奈何,听了哥哥的话,忙跟着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将军快快请起,别再为难我们兄弟了。反正我家老四要在外任待三年,也不急着说亲,凡事慢慢说。”
永全闻言,也晓得他们兄弟说得在理。
虽说退亲的事儿是他们兄弟出面,但是做主的指定还是家中老人。他态度始终谦卑,跟着曹颂又央求了两句,方才勉强起身。
许是跪得久了,他身子一趔趄,险些摔倒。幸好扶住旁边的椅子,才算站稳当。
他脸上狼狈,曹颙怎么好让他这般出门。
谁晓得大门外,会有谁的“眼睛”,谁的“耳朵”摆着。在京城,哪里有秘密可言?
曹颙低声吩咐了曹颂两句,让他唤小厮端来清水,请永全简单收拾了,才叫管家送客。
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二人,曹颂看着自己衣角的泪痕,浑身一哆嗦,道:“哥,真没见过男人哭成这样的?瞧着这做派,像是咱们不要他闺女做媳妇,他就活不成了似的。”
终于清静了,曹颙坐在椅子里,也觉得是长了世面。
这个时候的人,讲究“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天地君亲师”,鲜少有下跪的时候。
只是无利不起早,永全这般做派,更说明其中有蹊跷,这亲事越发做不得。
曹颂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看着曹颙,迟疑了一下,问道:“哥哥,这门亲事……”
曹颙摇摇头,道:“结不得。二弟同二婶说一声,看寻个什么由子婉拒吧。”
曹颂点头应了,看了看衣角尚未风干的泪渍,低声道:“虽是黏糊了些,倒也不算是坏人……”
*福祥胡同,奉国将军宅邸。
看着丈夫回来,舒舒觉罗氏忙近前两步,急着问道:“爷,如何了?”
永全往炕上一坐,全无方才的谦卑,眼中多了几分深沉,道:“还差些火候,说不得还得请三舅母再出面做回中人了。”
他口中的三舅母,就是兆佳氏的堂妹,如今嫁到舒舒觉罗氏的姥姥家。
舒舒觉罗氏闻言,道:“爷,前儿三舅母打发了亲信过来,都是埋怨呢。听说曹家二太太这几曰正使人寻她,她躲到城外去了……”
“曹家二太太贪财,别人家的地租是两成半、三成,她家的庄子地租是四成。听说她连侄女的陪嫁铺子都把着,最是贪财。好好使人说说,应该差不离。”永全沉吟着说道。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原还指望着大了,寻个会疼人的姑爷,搁在眼前看顾一辈子,没想到如今却要顶替姑姑出嫁。
这自古以来做婚配,都是男方求女方,哪有女方求男方的。如此一来,等姑娘进来,还不晓得要受什么辖制。
想到此处,舒舒觉罗氏不由红了眼圈,道:“爷,没其他法子了么?华儿才十二,还是个孩子……”
永全苦笑两声,道:“简亲王是什么人?那是连太子都不放在眼中的主。咱们在他眼中,怕是还比不得他跟前的阿猫阿狗,想要收拾,就是一个招呼的事儿……就算现下不收拾我,等什么时候想起来,随意找个纰漏,爵位就没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去么……”
*内宅东跨院,云格格披着衣裳,坐在廊下,小脸瘦得巴掌大,双眼无神地看着院子里。
院子里,几个小丫头正踢毽子。
云格格看了两眼。转过头来,问道:“华儿,你怎么不跟她们耍去?”
在她旁边,坐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她大眼睛毛嘟嘟的,唇红齿白,穿着半旧不新的浅粉色旗袍,歪着小脑袋瓜子,脆生生地回道:“那样就剩下姑姑一个,多没趣儿。等着姑姑病好了,华儿跟姑姑一起玩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