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擒刘子飞。这是程亦风再也没有料到的大好消息——据报信的士兵说,多亏端木槿和严八姐的消息准确,冷千山赶到莲花矶的时候,混入民夫中的樾国细作已经将通道炸开,樾军的先头部队正穿过那碎石满布的豁口涌进来。虽然豁口并不宽阔,应属易守难攻之势,但因为刚刚发生过爆炸,民夫惊惶,现场混乱,给冷千山造成了许多不便。幸运的是,严八姐的水师几乎同时赶到。樾军遇到前后夹击。一部分人被歼灭在大青河的河滩上,一部分则被堵在他们自己炸出来的豁口处。最后,敌人几乎全军覆没,唯有不足一百人被俘虏——其中就有主帅刘子飞。这完全出乎大伙儿的意料。“冷将军说,也许刘子飞是想要身先士卒以鼓舞士气,岂料出师未捷,沦为咱们的阶下囚——”那报讯士兵的神色里有难掩的喜悦,“身为主帅,却如此决策,未免太过冒险了。”
不论刘子飞是因何做出这样莽撞的决定,他的失误,是樾军的噩梦,却是楚国的佳音。按照端木槿的说法,玉旒云病情转差已经在回去西京的途中,石梦泉奉命“追击”蓬莱舰队,仍然在北方。如今擒获刘子飞,大青河对岸就只剩下东海三省总兵罗满——他是个奉旨镇守地方的将领,若未获正式委派,还没有权力率兵打过大青河来。这样,原本迫在眉睫的战争危机岂不是化解了?以刘子飞为筹码和樾国谈判,说不定能换来几年的和平?
这怎不令人喜出望外。程亦风兴奋得周身疲累一扫而空。立刻返回衙门里,吩咐人处理官仓失火的种种善后,尤其安置灾民不可马虎。然后,他就在县衙里等待着冷千山的进一步消息。
直到起更时分,才有人传信来说,冷千山已经将俘虏押送到了揽江大营。不过天色已晚,就不请程亦风过去了,明日一早再会面。程亦风虽然有些心痒难熬,很想快一点儿看到自己所憧憬的太平日子,但考虑到冷千山奔波厮杀必然辛苦,怎好强去打扰?只能谢了那报信的人,离了衙门回家去休息。其时,白羽音也早就把端木槿那边的活儿敷衍了,不请自来地找到他的府邸。他少不得又要绞尽脑汁地安置——或者不如说是摆脱小郡主的纠缠。待终于将白羽音“请”到了客栈,他再回到家中,已经快三更天了。精神一轻松,睡意来得也快。一宿无梦。
次日一大早,就吩咐人备车往揽江大营去。只是才出家门,就见到好些百姓在县衙附近聚集,一见他的车驾,即围了上来,道:“大人,我们听说樾寇前天夜里又炸了揽江大营,咱们的兵士就快抵挡不住了,是不是?”
程亦风一愣,道:“诸位,此话从何说起?”
“我们听到了消息……”那些百姓七嘴八舌,有的说是自己的表姑父,有的说是自己的二伯娘,还有的说是邻居的表嫂,总之消息的来源五花八门,不过大体都说的同一个意思:樾寇于前天夜里偷偷渡过大青河来,携带着几百桶火油、火药,把揽江大营炸了个稀巴烂,士兵死伤无数,虽然还在奋勇抵抗,但是战败已成定局。揽江城就快要落入敌人的手中。“程大人,真有这一回事吗?”
程亦风哭笑不得:“诸位从何处听来如此荒谬的消息?如果揽江大营已经落入敌手,情势危急万分,怎么可能没人报信给本官?”
“那是因为……”大家都搔了搔头,答不上来。只有一个人说道:“我听说,樾寇火药威力无穷,冷将军已经殉国啦……那……那自然没有人来给大人您报讯了。”
程亦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是吗?若真如此,本官消息太不灵通,你们还来向我求证做什么?诸位父老请放心吧。冷将军前天夜里在莲花矶大胜樾寇,还生擒了樾军主帅刘子飞。昨日傍晚之时,他已经回到揽江大营,还约我今日去商议如何处置俘虏。我这不正要出门去见他么?”
“当真?”大伙儿将信将疑,“那……那咱们听到消息是假的?不可能呀……不是有之前应征去修城墙的民夫九死一生从揽江大营逃回来……樾寇火药威力骇人,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诸位可能是听岔了。”程亦风道,“的确有樾寇偷偷渡过大青河,不过不是偷袭揽江大营,而是偷袭莲花矶的石场。他们也的确在那里用火药炸开通路。不过,冷将军已经将他们全数歼灭。我想,应该是有民夫从莲花矶逃回来,说起那一仗的惊险,结果传来传去就走了样。大伙儿不要惊慌,如今樾军的主帅都被咱们俘虏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应该是樾国人乱了阵脚才对吧?”
听起来倒也有些道理呀!大伙儿都点头,有的如释重负,有的则笑自己杞人忧天。最终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程亦风这才得以出来家门,驱车来到揽江大营。到那里,只见营中士兵个个精神抖擞,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气,显然也是因为捷报而振奋。又有人告诉他说,今天河对岸的敌人看起来特别老实,舰船上半条人影也不见。“今儿可以好好修葺城防。”士兵道,“樾寇一定吓得方寸全无,不敢再来挑衅。”
“那也不可大意。”程亦风嘱咐,然后才来见冷千山。
冷千山眼窝深陷,形容疲惫,但是精神也和大伙儿一样亢奋。简略地和程亦风说了一下与樾寇交战的过程——其实也无甚特别,都是那日报讯士兵叙述过的。“可以俘虏刘子飞,可实在是意外之喜!”
“将军打算如何处治他?”程亦风问。
“自然是逼他助我们与樾国议和。”冷千山道,“只不过我听说刘子飞为人凶残,过去常常纵兵屠城,或许是个宁死不屈的硬骨头。但他毕竟是朝中元老,我想人脉也应该颇广,樾国皇帝若弃他于不顾,他的党羽大概不会善罢甘休。”
“不错。”程亦风点点头,“那将军探过他的口风没有?”
“他就是黑着一张脸。”冷千山道,“一句话也不肯和我说呢。也许他是打定主意要做个战死沙场的英雄了。”
“会不会……他是在等着人来救他?”程亦风沉吟,“毕竟,樾国已经安插了那么多细作在我国……”
“严大侠也有此虑。”冷千山道,“所以他亲自在牢里看守着呢!走,咱们去瞧瞧,也许大人有办法说动他。”
于是,带着程亦风一同来到大营的牢房中。
刘子飞被关在一间单独的囚室里。程亦风以前并没有见过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略一打量,只觉和冷千山差不多的年纪,不过有着北方人典型的魁梧体格,神情也显得十分剽悍——樾国毕竟是大漠蛮夷出身,虽然立国之后学习中原文化,以致新一代的将领,如玉旒云、石梦泉和罗满之辈,在程亦风印象里都有了些书卷气息。而刘子飞这种元老,依旧脱不了大漠征战的野蛮之气,程亦风看他那模样,就不禁想起了当年自己在落雁谷击毙的赵临川。
“刘将军,有礼了。”程亦风拱手。
刘子飞原本坐在囚室里闭目养神,此刻便睁眼瞥了瞥程亦风:“你是何人?”
“这是程亦风,程大人!”严八姐喝道。
“哦?”刘子飞这次仔细看了看程亦风,然后又闭上了眼,“有何贵干?”
“只是听说将军来到了鄙处,程某乃是此间县令,所以来拜会。”程亦风不卑不亢道,“大青河盟约尚在,楚樾两国仍是友好邻邦。将军来我国做客,程某人自然要一尽地主之宜。”
“读书人他娘的说话就是叫人讨厌!”刘子飞瞪眼,“谁跟你们是友好邻邦?你们真当本将军是客人,为何要关我在牢房里?根本樾楚两国水火不容,不是我灭了你,就是你灭了我。你们如果害怕了,就趁早投降,那自然天下太平。其他的废话大可不必说。本将军不听。”
“刘子飞!”冷千山喝道,“你已是我的阶下囚,说话还不放尊重点?”
“我既是你的阶下囚,你还来见我做什么?”刘子飞冷笑,“莫不是有求于我么?想以我为筹码议和?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们别看玉旒云病得连命都快没有了,但如果她听到我被俘虏的消息,一定爬也要爬回前线来——她和我一样,对楚国志在必得。而且她在朝中的势力大得很,乃是议政内亲王——自从赵王爷倒了台,她现在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说不议和,没人敢反对。你们就是把我千刀万剐,她也不会和你们议和。再说,玉旒云和我宿怨颇深。你们不杀我,只怕她也会找些办法来把我除掉。你们杀了我,那可就真的帮了她的大忙了。从此我的部众也会归入她的麾下,她就统领樾国全国的兵马,爱从哪里杀过河来,就从哪里杀过河来,没人敢说个‘不’字!”
这意思是,自己是一招废弃棋?程亦风和冷千山互望了一眼:那是没法谈下去了。
两人只得又转出牢房来。严八姐送到门口,问:“将军,大人,下一步该如何?”
“我就不信他真的这么死硬!”冷千山道,“他越是说得好像樾国无人在乎他的生死,就越是代表他害怕咱们杀他——我觉得他是在用激将法呢!就想让咱们觉得他没有用。不如我们等一等,瞧瞧樾国那边有什么动静。”
“也只有如此。”程亦风深感自己先前那些美好的盼望太过天真,但仍然掩饰不住小小的失望。
“不过有一件事他说的恐怕是真的。”严八姐道,“就算我们不杀他,玉旒云也会千方百计把他除掉。二位还记得我上次跟你们说的吗?玉旈云为了争夺兵权,在富安设计杀死吕异,嫁祸给郑国人,不仅铲除异己,还找到了东征的借口,灭了郑国。如今刘子飞是她独揽兵权的最后一个对手,她现在又派了许多细作潜伏在我国,说不定会索性杀了刘子飞,然后就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侵略我国了。”
这样的担忧何尝不在理!程亦风的眉头拧了起来:樾国细作现在几乎无处不在,防不胜防!那么刘子飞就真的成了一招死棋,不仅毫无作用,还会随时带来麻烦——这可如何是好?
正为难,却忽然听到白羽音的声音,嘻嘻巧笑:“有什么这么想不透的?既然是个烫手的山芋,就丢还给樾国人呀!让他们自己去斗个你死我活好了!”
程亦风等人都是一愣——冷千山虽然在疾风堂事件中受了很大的打击,却还未直接领教过霏雪郡主的各种手段,是以并不认识她。严八姐则对小郡主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深有体会,只是未料到她会突然出现。只有程亦风硬着头皮招呼:“郡主怎么不在县城里休息,又到大营里来了?”
白羽音眼波流传:“自然是想来看看樾寇的狼狈模样,也瞧瞧你们下一步有何打算。谁知正好听到你们商议头疼事。要说军国大事,怎么用兵打仗,怎么课税收粮,那我可能没本事插嘴。不过说起这些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的道道儿,我想我可比你们高明多了。这个什么刘子飞,你们留着他并没有用处,还要担心玉旒云派人来杀他好栽赃给你们,那何不把他送回河对岸去?既可以将这个烫手的山芋还给玉旒云,又显出我们楚国乃是泱泱大国,气度非凡,岂不两全其美?”
“这……”程亦风等三人互相望了望。
“请问这位是?”冷千山仍然不晓得所谓的“郡主”是何来头。
“我是康王府的霏雪郡主。”白羽音道,“冷将军可以不必多礼,我只是微服来到揽江……嗯,散散心。”
这算什么?冷千山狐疑地看了程亦风一眼,后者只是低头苦笑,暗求对方不要追问。
严八姐是最不喜欢小郡主的人。一方面是厌恶她终日无事生非,另一方面则是痛恨她加害符雅。就算后来在假官票事件中曾有过短暂的联手,仍然对这胡作非为且心狠手辣的丫头深感厌恶,见她竟然跑来揽江“游玩”,又胡乱评论生死攸关的战事,就气不打一处来,嗡声嗡气道:“郡主既然是来玩的,那就赶紧找个太平地方去游览,军营重地,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哪儿闹着玩了?”白羽音瞪他,“我昨天还帮着端木姑娘救人了呢!不信你问程大人!”
“是。”程亦风唯恐她在军营里胡闹起来,连忙安抚,“不过前方危险,郡主还是回城里去比较安全。”
“果然是如此。”冷千山道,“郡主金枝玉叶,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叫我等如何向康王爷和白大人交代?不过……”他顿了顿,转向程亦风道:“郡主方才的提议,我倒觉得十分有理。”
“果真?”白羽音立刻喜笑颜开。
冷千山点点头:“原本刘子飞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是听严大侠这么说,他很可能是一箱子火药,玉旒云不知埋伏了多少人,准备来点火。我们有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炸上天。与其如此,不如将这箱火药送回樾国去,而且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反正本来我们昨日出兵莲花矶也只是为了阻止樾军偷袭。这目的已经达到了,刘子飞不过是个意外收获。现在送他回去,也算不得咱们的损失。况且现在对岸是罗满和顾长风做主。顾长风一向反战,咱们示好,他一定也会愿意议和。罗满的为人,上次福寿膏事件,咱们也见识了一二,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相信玉旒云不亲自下达命令,他也不会去玩什么阴谋诡计,更不会半中途杀了刘子飞栽赃我们——现在玉旒云不在江阳,甚至,她可能还没有接到刘子飞被俘的消息。所以此刻,是我们把刘子飞送回去的最好时机!”
“可不是!”白羽音拍手,且笑看着程亦风:“程大人以为呢?”
程亦风听了冷千山的分析,心中细一琢磨,亦觉得白羽音的计策巧妙,因点头道:“若是能将刘子飞安全送回去,以此和顾长风、罗满交涉,那倒是可以将这招死棋下活。事不宜迟,这就修书给罗满吧。”
当下,一行人就离开牢房,回到冷千山的书房里来。自有人给程亦风准备了笔墨,好写信与河对岸交涉。草稿写成之后,冷千山看过,又和程亦风商议了几处,方才定稿。“我差两个智勇双全的人去送信。同时送给罗满和顾长风。”冷千山道,“如此便可以利用顾长风这个硬脖子牵制罗满,就算罗满已经接到了玉旒云的命令,有顾长风这个固执的书生阻挠,他亦不敢轻举妄动。”
“将军果然考虑周详。”程亦风点头,又提笔准备誊抄。一直站在旁边的白羽音就立刻帮他铺纸,又挽起袖子来磨墨。程亦风方才只顾着考虑书信的内容,并未留意到小郡主唱起红袖添香的戏来——还是当着冷千山的面,不由浑身不自在:“郡主……你怎么还留在大营里?此刻樾寇虽然未有行动,但前线毕竟不是太平之地……你还是……回县城去比较好。”
“我又不是来玩的!”白羽音噘着嘴,“我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才来的,还没说,怎么能走?揽江县城乱成一锅粥啦。你这县令才应该赶紧回去呢!”
“什么?”程亦风和冷千山都愣了愣——瞧白羽音那副小女儿撒娇的表情,如何能和“揽江县城乱成一锅粥”联系起来?若真是乱成一锅粥这么大事,她怎么到现在才说?
白羽音望了他二人一眼,笑道:“二位不必惊慌,其实不过是有些无知愚民乱传谣言,虽然混乱,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程亦风心中“咯噔”一下:“不是那个什么揽江大营被炸的传闻吧?”
“你知道?”白羽音显得有些许扫兴。冷千山则仍然不知发生何事。程亦风便将早晨百姓到县衙来求证的事情和他说了:“我想是以讹传讹,令百姓惊慌失措。已经跟他们解释了,还以为他们回家之后会去辟谣呢。”
“就那几个人去辟谣也没有用呀!”白羽音道,“根本现在全城的人都在传说冷将军殉国。又因为你程大人不在衙门里,还有不少人传说你听到了樾寇攻破揽江要塞的消息,已经带着金银财宝逃命去了。不过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少一些,大部分小民还是相信你是个清官,而且知道你也是亲自上战场和樾寇交过战的英雄。他们说,就算要撤退,你也会带着大家伙一起撤退,真跑不了,你会和城池共存亡。”
听到这样的消息程亦风也不知该忧还是该喜,勉强笑了笑道:“与城池共存亡!百姓对我有如此期盼,他日樾寇真的打来,我也不好意思逃走了。”
“只能以身殉国。”冷千山也笑了笑,又皱眉道,“如果只是民夫传错消息,那倒也罢了。不过,大人一早已经向百姓解释过,此刻谣言非但没有止歇,反而越传越厉害,会不会是樾国细作在背后推波助澜?郡主,请问城里现在情形究竟如何?”
“现在如何就不清楚,应该比我早晨起身的时候好一些吧!”白羽音说——她所住的客栈离开城南门并不远。也许是因为之前的一天一夜都在给端木槿打下手,被人使唤来使唤去,她实在是累坏了。昨晚一回到客栈,立刻就睡得好像死人一般。所谓“早晨起身的时候”实际是日上三竿。而她也其实是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的。从窗口看了看,只见人山人海,正涌向城门。出去拉了一个人来问,才知道是百姓们听到了揽江大营被攻破的消息,纷纷逃难。白羽音自己先也吓了一跳,忙问那人:“你怎么知道揽江大营沦陷了?”那人自然回答是听说的。白羽音便开始有些怀疑了:如果消息可靠,程亦风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他若组织百姓撤退,没理由不先来告诉她这个金枝玉叶,难道不顾她的死活吗?便又问:“程大人呢?他怎么说?”“程大人?程大人好像一大早就跑啦!”那人回答,“说什么抗樾英雄,其实还不是贪生怕死的狗官一个?遇到危险就……”他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白羽音一个耳光抽了过去,整个人飞撞到墙上,牙齿不知掉了几颗。“混帐贱民胡说八道,回头再来找你算账!”白羽音怒骂着,从人潮中一纵而起,展开轻功,直奔县衙去找程亦风。
由于街上扶老携幼逃难的百姓实在太多。白羽音着实花了一番功夫才到达县衙。见到大门洞开,连一个守门的衙役也不见,走进去也未见到师爷和打杂的。她上来公堂,绕过文书房和库房,仍然连鬼影也没有一只。直走到平日衙役们休憩的小院,才终于在一间房里看到人了——身上戴着镣铐枷锁,还捆着几条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连接着百十斤重的巨石,正是在此处养伤的小莫。白羽音才来了没两天,自然不晓得小莫怎么会出现在揽江,更不知道是士兵们怕他伤愈之后会兴风作浪,所以才用铁索困住他,令到他翻身都困难,大小二便也都只能在床上解决,以致满屋臭气熏天。白羽音只是惊讶会在此处看到这个假官票案的幕后罪魁,顾不得室内阵阵恶臭,冲上前去问道:“好哇,你怎么在这里?”
小莫原本闭目养神,睁眼瞥了瞥她:“郡主又怎么在这里?”
“我自然是来……”白羽音才想继续说下去,忽然意识到和这个奸细说明来意实在是有*份又浪费时间,于是改口直接问道:“衙门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自然是都走了。”小莫道,“听说是我军炸毁了揽江大营,连冷千山都被炸死了。很快刘子飞将军就会率领大军杀来县城。他素来凶残,每取一城,必然纵兵屠杀。大伙儿为免小命不保,还不赶紧逃走?”
“呸!”白羽音斥道,“刘子飞已经被我军俘虏了,还率领个屁的大军?根本一派胡言!”
小莫瞟了她一眼,甚是轻蔑:“我被人绑在这里,自然是听到什么说什么。郡主要是觉得我说的是一派胡言,何必问我?”
此话倒也不假,白羽音想,何必跟这个臭哄哄动弹不得的家伙一般见识?还是找到程亦风要紧。于是大声冷笑,又朝小莫啐了几口,退出了衙门来。
她并不知程亦风一早就到揽江大营去了。只寻思之前粮仓出过事,且程亦风又十分紧张粮食的储备,就又跑去官仓那里碰碰运气。到了那附近,见到的又是混乱的人潮。由于周围的房屋都成了废墟,当有几百人在此聚集,看起来就好像黑压压的军队一般。她听到有人叫嚣:“县城就快保不住了,难道要把粮食留给樾寇吗?还不如分给大伙儿,也好让咱们自谋生路!”
坏了,这莫非是想要抢粮食么?程亦风不会是被围在中间吧?白羽音赶忙纵身跃起,踩着人头冲到粮仓跟前去。见士兵们各个亮出来兵器,而前方的百姓也有握着锄头扁担的,似乎随时要打起来。不过却未看到程亦风。
“程大人呢?”她向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询问。
那人在救火的时候见过她,连忙向她见礼:“程大人去揽江大营了,郡主不知道吗?此处危险,郡主还是进仓库里去避一避为妙。”
“揽江大营……没有沦陷吧?”白羽音听得谣言太多,也忍不住要求证一下。
“这都不知是什么人传起来的谣言!”那军官怒道,“大营真的沦陷,我们会不知道?”
“冷将军死了,程大人跑了,你们当然不知道啦!”有个握着镰刀的男人道,“别傻啦,你们这样守着粮仓能有什么好处?还是快快分了粮食,大伙儿一起逃出城去。”他说着,踏前了一步。
“混帐!”士兵横刀迎上,“官仓的粮食是朝廷的粮食,岂容你们说分就分?真要是樾寇打来了,需要关城死守,还是弃城撤退,那要听程大人和冷将军的。粮食如何使用,也只有他二位才可以决定。”
“关城死守?”拿镰刀的怒道,“你们这些吃朝廷俸禄的人才要和城池共存亡,咱老百姓可不愿意陪葬,忠勇英烈值几个铜板?就算真的可以嘉许英烈,也轮不到咱们小老百姓!朝廷几时把我们当人看?要打仗就征我们去送死,要修城墙,就征我们去做苦力。官仓失火,又砸烂我们的房子——他娘的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要我说,咱们只求有口饭吃,到底是樾国人做皇帝,还是怎样,咱们可管不着!大伙儿说对不对?”
周围的人哇哇乱叫,也不知是赞成抑或仅仅是喧闹。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士兵们大怒。双方剑拔弩张,似乎随时要打起来。
白羽音看到这样的情势,心中万分焦急。她早也听说城里埋伏了不少樾国细作,官仓火灾多半就是这些人的所为。此刻民众骚乱,细作们是不是也准备趁火打劫呢?这些冲在前面,尽说些煽风点火的话,会否是细作假扮?她起了这样的心思,再细看前面那几名拿着镰刀扁担的人,果然越看越是可疑:虽然身材高矮不一,但都壮硕非常,而持镰刀握扁担的架势,也极似握刀拿抢。又瞥见一个独眼的家伙,仿佛正是火灾之后带头抱怨的诸人之一——当时还自称参加过抗击樾寇的战役,现在又来闹事!就算不是奸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想个办法把他们拿下?她在心里盘算着主意。
然而这个时候,从后面的人群里忽然挤出一个高个男人来,“呼”地一巴掌就把那个拿镰刀的大嗓门给打得飞了出去:“老子走南闯北,无耻的人见多了,像你这样不要脸的,还是第一次遇到。国难当头,堂堂男子汉只要有手有脚,哪个不出来保卫家园?叫你修城墙,叫你上前线,哪里委屈了你?司马元帅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身先士卒。程大人是一届书生,也几次亲自上阵。还有那统领民兵的崔抱月,一届女流,亦上阵杀敌。你们这些人身强力壮,听到樾寇杀来边关告急的消息,既不组织起来去支援朝廷的军队,也不掩护老弱妇孺撤退,反而在这里抢劫官仓,还说出宁可做亡国奴让樾寇统治这种混帐话——老子真恨不得一拳把你们的肠子给打出来!”
“说得好!”白羽音忍不住鼓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敌当前,只有万众一心,才能绝处逢生。你们以为抢了粮食,逃去别的地方,就能过太平日子吗?樾寇是蛮夷之族,若是他们当真称霸中原,只会把你们当成奴隶。你们以后这一辈子都不要指望过好日子了。理应像这位壮士所说,组织起民兵来,一方面护送老弱妇孺离开,一方面协助冷将军和程大人抗击樾寇。这才是大伙儿的生路。”
众人大概见到高个子男人出手伤人,已经被震慑,又听白羽音这样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说出一番大道理,更加惊讶。有人问:“姑娘,你是谁呀?”也有人老大不客气地呵斥:“小丫头教训起咱们来了?”
“放肆!”守卫官仓的军官道,“这乃是康王府的霏雪郡主。你们竟敢出言不逊?”
郡主?人群里响起一片惊呼。有些百姓只是借着人多壮胆前来冲击官仓,但骨子里还是胆小怕事的,一听说郡主驾到,就膝盖发软,忍不住跪了下去。这边厢有人跪了,那边厢的人也不敢站着,眨眼之间,好像风吹麦浪,“哗”地跪倒一片,高呼“给郡主请安”的,或者嘟囔着“求郡主恕罪”的,无所不有。
白羽音倒是不稀罕人家拜她。京城里她前呼后拥,奴才无数,裙下之臣也有不少。可是,今日在揽江这个小地方,在这片废墟之中,她人生头一遭说出了如此大义凛然的话。她心中隐隐觉得,这帮人是将她看成深明大义的巾帼英豪了!心里别提有多得意:“大家不必多礼。不过请听我一言——我军俘获了樾国主帅刘子飞,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所以什么刘子飞快将杀来,实属子虚乌有。程大人此刻上揽江大营见冷将军去了,并不是听到了战事危急的消息自己偷偷逃命。大家在程大人治下生活了半年,难道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吗?”
“不错!”先前那高个子男人也说道,“程大人一向爱民如子,如果真的樾寇兵临城下,他绝不会丢下大伙儿自己逃命,一定是想方设法拖住敌人,让大伙儿都安全离开了,他才最后一个走。你们难道没听说过吗?当年樾寇攻到凉城,皇上和文武百官都逃走了,是程大人摆空城计救了大家!”
“这……”众人面面相觑。
那独眼汉子忽然“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该死!我明知道程大人是个大仁大义的君子,还胡言乱语!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人传的谣言?程大人怎么可能丢下咱们不管呢?”
“我看是樾国奸细在传谣言,为了扰乱咱们的阵脚。”白羽音道,“大伙儿不如想一想,你是从什么人哪里听到消息,又是谁鼓动你来官仓抢粮。那人就一定是玉旈云派来的!”
听她这样说,大伙儿不由全都四下里乱张望,有的指这个,有的指那个,都猜测奸细的身份。还有人大声申辩:“不是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不要着急花力气去找奸细。”白羽音冷笑,“这奸细的脸上可没有写字。不过他们总是贼心不死,一会儿又出来放别的谣言的。总之大伙儿只认准一条:若不是官府的消息,那就是谣言。谁传谣言,谁就是樾国奸细。遇到奸细,咱们就把他乱棍打死——反正打死敌人是不要偿命的。”
“没错!乱棍打死!”下面群情激愤。又有人提议,既然奸细横行,城里官兵的人手又不够,不如索性组织一支民兵队伍,进可攻,退可守,岂不妙哉?听者无不赞成,霎时就集结了几十个人。都说那高个子男人身手了得,又忠肝义胆,不如由他带头,便请教他的身份——原来竟也是虎威镳局镳师,自称叫做吴云,也算是崔抱月的同门了!“难怪有此胸襟眼界!”大伙儿都赞叹,又惭愧。
没多时,吴云的民兵队伍便扩大到了百人以上。他们自己商议着,分成四队,分别去城里不同地方巡逻,抓捕乱传谣言之人,也安抚被谣言搅扰的百姓。他们一离开,官仓跟前立刻就清静了许多,余下那些没参加民兵的,也都各自散去了。
白羽音可没想到这场危机如此顺利就解决了。心中得意,骨头都好像轻了二两。暗想,吴云的出现无疑是老天安排的巧合。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口才了得,也胆识过人。这才化险为夷。
她迫不及待地要把经过告诉程亦风,便离开了官仓,策马飞奔到揽江大营里来。当程亦风和冷千山问起,她少不得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对于吴云的贡献,一句带过,而自己如何面对百千暴民,则绘声绘色。程亦风深知小郡主谎话连篇,所说之事只能信两三成。冷千山却还第一次和这位金枝玉叶接触,虽然觉得故事有荒谬之处,但也并没往心里去,反而由衷地赞叹道:“郡主千金之躯,竟不惜以身犯险,智谋胆量令人敬佩。揽江县城虽然不是兵家要地,但若是发生骚乱,无异于我揽江要塞后院失火,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幸亏有郡主挺身而出,这才化解了一场危机。”
白羽音听他这么说,简直得意得快要飞上天去了。又偷偷瞄了程亦风一眼,期盼他也露出赞许之色。岂料程亦风只是专心誊抄给罗满和顾长风的书信,全然未被她的故事所打动。不免有些扫兴。但又暗想:强敌压境,内奸猖狂,同僚无能,百姓愚昧,时局真真是一个烂摊子,偏偏在这个时候,一肚子坏水的公孙天成老头和成天做出贤慧机敏之状的符雅都不程亦风的身边。可以和他同甘共苦,为他分忧解难的,就只有她白羽音了!她一定要好好表现,好让程亦风知道她霏雪郡主比公孙天成和符雅加起来都强——也让程亦风身边的人看到,她这个红颜谋士,这个脂粉英雄,才是程亦风的知己良伴。
如此想着,心情又畅快起来,甚至盘算:冷千山说要派两个智勇双全的人去送信,此时此刻,还又比她白羽音更加智勇双全的吗?若能立此大功,程亦风还不对她刮目相看吗?便欲开口请缨。
可是,还没来得及出声,忽然听到外面“轰”地一声巨响。连脚下的大地似乎抖了三抖,周围的墙壁更是扑簌簌往下掉灰。程亦风握笔不稳,大滴墨迹玷污了差不多已经抄完的书信。“这是……什么声音?”
书房是一个相对封闭的所在,只能让门口的卫兵去打听。那兵士去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火急火燎地跑回来,脸都绿了:“将军,程大人,不好了!樾军攻到我们城下了!”
听者无不大惊失色。“怎么会到了城下?”冷千山一边问,一边举步要往外走。但那士兵拦住了他:“将军,樾军已经攻城了,城上甚为危险,萧副将让卑职等保护将军和程大人。也许……要撤回揽江县城里去。”
“岂有此理!”冷千山愤怒地甩脱那个士兵,“若是揽江大营失守,县城顶个屁用?樾军到底是从哪里攻来的?有多少人?”
“这个……卑职估计不上来。”那士兵回答,“他们携带火药,把城墙又炸塌了大半,从那缺口的地方爬上来了。萧副将正在城上指挥防守。虽然我军居高临下,但是城防毁坏得厉害,樾军又人数众多……实在……”
“人数众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冷千山皱眉头。
“今天早晨樾军的舰船都在港里泊着,没有任何动静,实在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过河来的。”那士兵回答。
“难道是前天晚上?”程亦风沉吟,“他们实际是两面进攻?严大侠和端木姑娘只知道他们要从莲花矶偷袭,但他们还有另外一路人马,从下游的什么地方偷偷渡过河来……”话才说道这里,他忽然好像咬了舌头似的打住了:樾寇偷偷渡河,携带火油火药,炸毁揽江城防,楚军无法抵挡……这不就是揽江县城里流传的谣言吗?
白羽音也意识到这一巧合:“怎么和城里谣言说的这么像?这也太巧了吧……还没发生的事,怎么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啊,我知道了,必然是樾国细作打算等他们偷袭成功了才开始在城里制造混乱,不过传递消息的时候大家没联络上,结果在城里的先传了谣言,这边偷袭的还没动手!”
会是这样吗?程亦风和冷千山互望一眼:其实,对于敌人来说,里应外合,既攻击前方要塞,又扰乱后方秩序,哪里还需要讲究谣言是否合理?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迎敌要紧!”冷千山道,“程大人,我会率部死守,不过,也不知能坚持多久,请你速速回揽江城里去,带百姓撤离。”
程亦风怔了怔:撤离?这是说揽江真的守不住?
“揽江城防毁坏至斯,就算今日挡住樾寇,明日不一定挡得住。”冷千山道,“为今之计,只有放弃揽江——我们在此拖个一时片刻,大人去疏散百姓,留下一座空城,再和樾寇做进一步的周旋。大人还记得吗?之前咱们曾商量过,利用揽江周围的山林,摆个口袋阵。如果樾寇当真突破了大青河的防线,就把他们困死在揽江。”
不错!程亦风记得,揽江西边是沟壑纵横的鹿鸣山余脉,东边是起伏的丘陵和星罗棋布的湖泊,南边则是怪石嶙峋古木参天的峡谷。这是一个天然的包围圈,只要军队藏身其中,敌人寸步难行。
眼下只有寄望于此!他当即丢下笔:“我这就回去——今夜必定将百姓、粮草都撤出县城——不过我会在县城里等着将军的消息。”
冷千山点点头:“我让严大侠跟大人一起回去,也带上修城的民夫们——日后在山林中和敌人周旋,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算。”
事情便这样很快定了下来。前来的帮助修理城防的一共有三千名民夫,樾军偷袭时有一百余人不幸遇难,其余但凡能走得动的,都跟着程亦风回县城去。他们中有的人惊魂未定,也有的人义愤填膺,听到身后的厮杀之声,便嚷嚷道:“樾寇欺人太甚,程大人,我们就不应该回去,就该在这里和他们决一死战!”
程亦风只是勉强笑了笑:“以退为进,也可以决一死战。”实际他心中却是一点儿底都没有:揽江虽然只是边陲小城,算上左近的村庄,也有几万人口。今夜真的能把人都撤走吗?
何况他还有一层更深的忧虑——上一次和小莫交谈,这个年轻的细作曾经以那么不屑的语气戳穿了他和冷千山的撤退之计,莫非樾寇已经有所安排?他们故意在县城散播谣言,让百姓惊慌逃窜,岂不正正打乱了有序撤离、游击抗敌的计划吗?念及此,不由冷汗涔涔而下。
白羽音约略猜出他的烦恼,安慰道:“城里现在不是已经有那个吴云组织起民兵来了吗?细作再多,也不过就十几个人——最多几十个吧!只要整个揽江县城的百姓都团结一致,哪怕细作兴风作浪?”
程亦风无法这样乐观,默不作声。
白羽音怕惹他心烦,就不再说话了,静静打马前行。
由于民夫众多,都是徒步行走,大队人马行进的速度非常缓慢,差不多到了黄昏时分,才终于来到了县城附近的小山丘。程亦风和严八姐商议,先让大家就地休息,顺便分配进城之后需要完成的各项任务——谁人负责搬运粮食,谁人负责维持秩序,等等。民夫们此时大都明白,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倘若他们临阵脱逃,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就少了一分保护,唯有紧紧抱成一团,才可能度过难关。因此,大家对于程亦风和严八姐的安排都只是听从,并无异议。
大伙儿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已经又饿又渴。不过因为行得匆忙,身边并没有带清水干粮,唯有派几个人去溪边取水,好让大伙儿润润嗓子,能一鼓作气翻过山去,进城打点撤退的事宜。白羽音为了亲手捧一瓢清水给程亦风,也跟着众民夫往小溪去。
其时暮色已经沉了,初夏的树林里到处都是绊脚的树根和藤蔓。大伙儿视野模糊,都摸索着踉踉跄跄前进。白羽音倚仗着自己有些武功,脚步飞快地行走最前面,但还是冷不防被绊倒了。她低低地咒骂了一句,撑起身来,忽然觉得手触着一件奇特的事物,再摸了一摸,不由吓得跳了起来:妈呀,这不是人头吗!
她的惊呼声引来了旁人的注意。七八个民夫围了上来。大家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地上乃是一具男人的尸体,还未完全僵硬,想是死了不久。“被蛇咬了吧?”有人猜。但是才说出口,忽然又见到不远处还有几个倒在地上的人。壮着胆子上前试试,也都没气了。“莫非遇到了土匪?”大伙儿心里都一阵发寒,不敢再往前走了,齐齐退后。此时便发现,他们的来路上也横七竖八倒毙着许多人,只是方才大家急着前进,并未注意罢了。
这可把一众人都吓破了胆,哇哇叫着往回跑。白羽音更是把自己苦心经营的什么“巾帼英雄”“贤良淑德”的形象全抛开了,没命地奔回众人休息的地方,上气不接下气地抓着严八姐道:“那边……那边好多死人!”
严八姐就和程亦风都是一惊。待其他去打水的民夫也回来了,略问了情况,就点地火把来,由严八姐带着几个胆子大的,去瞧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一共在林子里发现了七十多具尸首,大多死于利器致命之伤。
“会不会是……今天从城里逃难出来的,遇到了强盗?”白羽音猜测。想起自己的手摸到死人脸就觉得恶心。
“不像。”严八姐摇头,“尸体全都是男子,有老有少,若是逃难,应该男女老幼都有才是。我看或许是莲花矶逃回来的民夫。可能在这里……在这里遭遇了樾国细作……或许樾国细作就混在他们中间。”
“只是在这里猜测也于事无补。”程亦风道,“看来这附近不安全,咱们还是赶紧启程回县城里去。”
民夫们听说有人被杀,哪儿还敢多逗留,全都起身拼命赶路。使出来吃奶的力气,终于在天色全黑的时候翻过山坡去,来到了揽江城下。只不过城门已经关闭了,他们就齐声高叫:“快开门,程大人回来了!”
可是半晌也不见有人来应。民夫们忍不住骂道:“这些守城的士兵难道睡着了吗?樾寇就要打来了,他们倒睡得跟猪似的!”
程亦风担心城里出了什么事,或许城门卫兵赶去帮忙了,才离开岗位。“严大侠,你武功高强,可否纵上城去瞧瞧?”他问。
这还难不倒严八姐,点点头,便提了一口气,飞身扑上城墙去,借着那不过两指来阔的砖缝儿,“蹭蹭蹭”,眨眼的功夫就上来城头。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城垛后面“哗”地闪过一幅黑影来,好像一只巨大的秃鹰朝严八姐扑下。严八姐不防备,骤然失了重心,翻身跌下城去。不过,好在他轻功了得,在空中打了个筋斗,稳稳落地。
此时再抬头望城上,方看清之前扑过来的乃是一面大旗。有人将旗子抖了抖,插稳在城上。接着又将城上的火把一一点着。夜空被照亮了半边,大家也能看分明那面旗帜了。程亦风不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比夜幕还要黑沉的底色,上面一只凶猛的金狮,风中猎猎,好像随时要扑下来将人撕个粉碎。这不是玉旈云的大旗吗?樾军已经占领揽江城了?怎么可能!
来自揽江的民夫们,之前时常去大青河边眺望对岸樾军的舰船,当然也见过玉旈云的旗帜。不禁吓得傻了眼。唯白羽音懵懵懂懂,还问:“出什么事了?”
“哈哈哈哈!”城上传来一阵笑声,一条人影蹿上城垛,抱着两臂俯瞰下面的众人。这人高大挺拔,面目却有几分邪魅之气,在变幻不定的光影里,显得十分怕人。
“咦?”白羽音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不是吴云吗?喂,吴大侠,你搞什么鬼?还不快开门放我们进去?”
吴云?这就是白羽音所说来自虎威镳局,像崔抱月一样忠心报国的吴云?在官仓门口号召大家同心抗击樾寇,要组织民兵的,也是此人?程亦风真是痛心疾首——白羽音年少无知,难道官仓守卫的士兵也没有一个认出此人来吗?这不就是自称藤原华的那个凶徒吗?果然是樾国细作!
“程大人有礼啦!”城上的人嘻嘻笑道,“你们这是叫门吗?不好意思,这座城已经被樾国内亲王殿下占领了。你们若是向她投降,我自然会考虑放你们进来。要不然,就只能让你们在外面等着内亲王大军杀到了。”
一时又气又急,程亦风无法应答。
白羽音才也明白自己被人愚弄了,火冒三丈:“原来是玉旈云的走狗!看本郡主砍下你的狗头来!”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也学着严八姐的样子,踩着城砖的缝隙向城头攀登。
可是才攀了几尺,就被严八姐抓住后领拽了下来:“郡主,你不是此人的对手。”
“你怎么知道?”白羽音怒冲冲。
“这人是海龙帮的帮主乌昙。”严八姐回答,“我在江阳跟他交过手,武功深不可测。”
“哈哈!”城楼上的乌昙笑道,“多谢夸奖——你和我交过手吗?啊,我知道了,你就是某天潜伏在窗外偷听的小贼?我没能抓到你,可见你的身手也不错——要不要上来跟我大战三百回合?你那手心会发绿光的掌法我很是好奇——是《绿蛛手》么?”
他竟也知道《绿蛛手》!严八姐有些惊讶。不过理会得大局为重,不能受敌人激将。
此刻,城上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乌帮主,你既然投入内亲王的麾下,就得改改这些江湖脾气。我等奉内亲王之命占领此城,等候她大军到来。此乃军国大事,可不是你和人切磋武功的时候。”一个青年从城垛后面转了出来,正是小莫。
他的面色依然苍白,但早已不是白羽音先前看到的那副污秽不堪的模样——竟然换上了樾国的军官的服色,朝城下拱拱手,道:“程大人,我本不想在两军阵前与你遭遇,毕竟,你对我还有不杀之恩。不过,战场之上不能有妇人之仁。你是我的敌人,我不能对你手下留情。方才乌大侠也说了——你们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投降,或者是死。”
“我今天早晨真该宰了你!”白羽音气得直跳脚。
小莫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摆摆手,打了个讯号,城上就出现了十几个弓箭手,个个都持着樾国所特有的硬弓,拉满了,利箭在弦,准备将城下的人射成刺猬。
民夫们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往后退。严八姐也一时有些懵了:敌人居高临下,就算他伸手了得,最多也就只能自保而已。
“怎样?你们是选生路,还是死路?”小莫在城上冷冷地问。
“你放箭试试!”白羽音初生牛犊,这辈子还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她所见到的士兵,大多是京城的禁军,个个对她敬而远之。以至于她今日见到全副武装的敌国兵士,也以为对方会被她金枝玉叶的气势给吓住。是以,并不退后,反而踏前一步,道:“我乃堂堂楚国郡主,你们敢动我一根寒毛,康王府跟你们没完没了。”
“哈哈哈哈!”城上的小莫仰天狂笑,“楚国郡主关我何事?我们渡过大青河,就是为了要一统天下。今日慢说是区区一个郡主来到,就算是楚国皇帝亲自来了,又如何?若是不归顺,当然只有死路一条——你们翻山而来,没有见到山里那些尸首吗?那就是不肯归顺的下场。”
是樾寇的所为!程亦风虽然不该讶异,但还是心惊:他始终相信小莫有一丝良知,对曾经把他当作兄弟的楚国人尚有难以割舍的情谊,没想到,他是如此冷血!
“你们这群禽兽!”白羽音气得直发抖。
小莫却再不理她了,只望着程亦风:“程大人,你曾经劝我归降,那时我也曾劝你弃暗投明,可是你说我是你的阶下囚,没资格说那样的话。如今你我易地而处,我总有资格了吧?你在楚国的政绩,内亲王十分欣赏。她向来唯才是用,只要你愿意效忠大樾国,内亲王一定让你一展所长。届时,我大樾国一统天下,你岂不是可以让新法造福更多的百姓吗?”
小莫竟会用这样管腔十足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程亦风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是因为这孩子穿上了那身樾国的军装吗?他毕竟是樾国的三等侍卫——那是个正五品的官呢!论品级,还高过程亦风这七品县令!或许,是因为他终于穿上了敌军的盔甲,所以程亦风心目中那个憨厚无邪的少年人便彻底消失了吧?
这都是自找的!程亦风想:论远的,他不听公孙天成的劝告。论近的,冷千山让萧荣来把小莫带走的时候,他又拦下来。妇人之仁。小莫说,战场之上不能有妇人之仁。他程亦风就是有太多妇人之仁了吧?
“大人是想要考虑考虑么?”小莫见他不答话,“我自然可以给你些时间——不过,我能等,形势却不会等。我国大军跨过大青河,揽江大营即刻就会拿下。到时大军杀到,刀剑无眼,我可就保不了大人的平安了。”
“我不需要考虑。”程亦风掸了掸袖子,“我早也跟你说过,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但是要我叛国投降,我万万做不到。”
“不要说的那么绝对。”小莫笑,又挥挥手,让弓箭手们暂时退下去,“现在冷千山还在揽江大营做垂死挣扎,我还可以给你些时间想清楚——你要知道,你们不投降,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死,那些民夫们也活不了。况且你们还抓了刘子飞将军,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这次战斗,他的部众应该是打先锋的,主帅遭受如此侮辱,部下非得把揽江城杀个鸡犬不留,才能报仇雪恨。”
听到这话,民夫们愈加哭天抢地起来。程亦风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如果是因为他要保持为人臣子的气节而令揽江被屠城,那他岂不是满手鲜血?此刻,难道失败已城定局?
“大人,咱们投降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民夫们劝他。
“住口!”严八姐怒道,“我们这里有将近三千人,难道还斗不过城里的樾寇?”
“你又不知道城里有多少樾寇。”民夫们道,“我们只有三千人,手无寸铁。樾寇既然占领了揽江,说不定有三万人!”
“三万人?从哪里冒出来的?”严八姐问,“三万兵士得要多少舰船装载?渡河时会不被发现?就算趁着夜色过了河,要走到揽江来,三万人的队伍排列起来得有多长?难道附近的村民不会看到吗?”
“这我们怎么知道?”民夫道,“城里也有不少官兵,竟然能让樾寇把整个城都占了去,可见樾寇比官兵多得多!”
是啊,这也是程亦风觉得蹊跷之处:按照白羽音的说法,她离开揽江县城的时候,百姓还只是慌张逃窜。才过了几个时辰,县城已然易主!如果说揽江大营还有一番激烈的血战,县城这里连战斗的痕迹都没有,看起来几乎是兵不血刃就被樾寇拿下——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从哪里进军?难道他们会飞天遁地吗?
他抬头看看城上,想找寻一丝线索,只是,小莫、乌昙和众士兵都已经隐到城垛后面去了,只有火把熊熊燃烧,照着那面耀武扬威的大旗。凶猛的金狮,仿佛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容——但又显得有一丝凄冷寂寥。
程亦风的心中便猛地一动:会不会是虚张声势?是空城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