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兰城在极北之岸,受海域的影响,不时就会下点雨。
叶微尘和顾庭渊走入城门时,恰好一阵小雨飘落下来。
淅淅沥沥落在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像散落的银珠。
见怪不怪的凡人小贩们抽出蓑衣和纸伞撑起,还有的直接脱下外衫顶在头上往远处奔去。
稚童们拉着手在雨中玩耍,嘻嘻哈哈的笑声像檐角的铃音。
修士就从容地多了,撑起个简易的结界依旧走在路上,身姿飘逸不多时便在人们羡慕憧憬的视线中消失。
顾庭渊牵着人站在屋檐下,突然贴近:
“师尊,我的伞呢?”
叶微尘不知他想如何,将那把红伞取出递了过去。
顾庭渊接过,端详片刻,落了丝魔气在上面,然后猛地张开。
赤红的伞面展开,相携的鸾鸟在水汽中交颈而飞,雨落下,却浸不透魔气的保护。
旁边同样躲雨的少年少女惊呼,偷偷看了眼执伞的那位俊美非人的脸庞,又羡慕地看着被他陪着的人。
顾庭渊一手握着伞,一手牵着人。
他将叶微尘在伞下遮好,嘴角衔着笑:
“便不用结界挡雨了,师尊也享受下这人间气息。”
说完,他轻轻一拉,便带着人闯入一片微风细雨中。
白首不离伞比一般伞稍大,但两个男人撑着到底小了些,所以挨得很近,近到叶微尘隔着轻纱都能听到身侧人的心跳。
一切掩盖在烟雨朦胧之中,行人匆匆。
雨点落在伞面,红伞之下,唯有彼此相依。
二人走了段时间,这雨便停了。
天际本就呈淡墨色的云层散开,细碎的光投下,有虹光落在半空,隐隐可见。
叶微尘平静地开口:“雨停了。”
顾庭渊转动了下伞柄,微干的雨伞甩去水,又被规整好放进储物之器中,他问道:
“师尊想去哪看看?”
叶微尘望了他一眼:“妖族封印。”
顾庭渊恍然大悟,将人搂进怀中,一把撕开空间缝隙走了进去。
再次踏在地面时,已经来到了依兰城的妖族封印处,常年镇守在此的宋师伯恰巧不在。
叶微尘脱离那个怀抱往封印处走去。
怀中染着静心香气息的温度消失,顾庭渊有一瞬间的怅然若失,下一秒又紧紧跟了上去:
“师尊是想打开妖族封印?”
“妖族封印万年,新生的妖族已经不会对人族产生太大的威胁。”
叶微尘淡淡道:
“既已达到‘平衡’,待月流光本体的力量消磨后,封印便可自行解除。”
他细细观察,抹去了衍天为妖族大祭司留下的暗门,目光透过银纹密布的封印不知看向了哪里。
顾庭渊望着那清冷的轮廓,半晌才道:
“人族、妖族,曾经牵头背叛神域的存在,我以为师尊恢复记忆后不会再关心他们。”
叶微尘:“为外物所惑,既已付出代价,祸不及千秋后代。”
顾庭渊低声笑了下。
他突然忆起,那年魔渊重伤苏醒的神灵,牵着刚刚诞生神念的魔渊之体去往人间。
经历天河崩塌之灾的凡间在残骸废墟中求存,神域大败后不明真相的凡人在煽动下动摇了信仰。
他们推翻神庙,砸碎神像,呼喊顺天之势,人族大盛。
一片废墟中,人帝圣宫的人站在高处,说着煽动人心的话,直言奉人帝为尊。
他们眼中是疯狂的信仰,真心实意崇拜着那位陛下。
却没人知晓,人帝早就被衍天控制,沦为傀儡。
还记得,重伤未愈的神君牵着少年,站在人群的最后方,亲眼看着圣宫的人将西之星神的神像推翻。
女神的神像在大雨中倒在地面,和原先已经被毁的东、南神像碎在一起。
面带温柔的神像之首落在泥泞之中,崩出裂痕,雨水顺着缝隙流下,像是有暇面上的一滴泪。
少年眼底魔气一闪而过,却被身边的人按下。
狂风之中,被煽动的人群满脸疯狂,周身的命数运势随着意念涌向云端的圣宫。
神像倒在地面上,低垂着眸子,像是望着一场闹剧。
圣宫的人振臂高呼:
“前往圣宫,奉帝尊为主,他将带给我们新生,从此百族内,人族为尊!”
情绪高涨的人们跟在他身后前进。
一个孱弱的、蓬头垢面的女人从旁边跑出来,拉出人群中的一个年轻男子:
“你去干什么?”
男子下意识甩开:“娘,我要去圣宫!”
“去圣宫?”那女人喃喃了一句,突然暴跳如雷起来。
“去什么圣宫!你忘了我们家世代供奉星神了……你哥哥还是神庙……唔……”
“娘你少说几句吧!”男子连忙捂着她的嘴,“神灵不仁,抽取百族命数填补天道,圣宫早就说了。”
“哥哥的身份被人听到,我们就死定了!”
“什么不仁?什么不仁?”女人一听更加疯狂起来,“你忘了小时候你病重,是我去神庙为你求得神降。”
她拽开男子的衣襟,掏出一枚刻着神域印记的牌子:
“你忘了你掉下悬崖,是……”
“好了好了,我没忘。”
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一低头看着胸前的东西,随手拽下扔在地上:
“神灵已经不存在了,我要前往圣宫,哥哥助纣为虐,死了就死了,以后也不要提他了。”
说完,他追上狂热的人群而去。
大雨之中,呆住的女人颤了颤唇,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她怔怔望着落入泥潭的神牌,头顶滑落的水珠刺痛着眼球,又顺着瘦削的脸颊淌下。
等圣宫人群离开后,暗处走出三三两两的人。
他们沉默地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地上碎裂的神像。
不知是谁起了头,有人慢慢跪下,将碎裂的神像一点点地捡起,抱在怀里。
角落传来一声哭泣,满身狼狈的男人匍匐在地上,雨水顺着脏乱的衣滑落,依稀可以看到神庙的纹路。
他白着脸,面如死灰地望着被毁的神像。
原先劝阻儿子的女人缓缓走到他身边,手中死死扣着被抛弃的神牌。
她看了半晌,突然跪下,从怀里掏出一把半湿的香。
缺了一角的香鼎被翻了过来,简单擦拭干净后,在雨中被人撑起一小片角落。
香放入其中被点燃,袅袅青烟随风而飞。
有人拉来工器,将破碎的石块聚到一处。
年迈的老者僵着脖颈,满是伤口的手抹去雨水,勉强睁着眼睛一点点修复着神首的裂痕。
他身旁,懵懂的孩子望着碎了一地的石头:
“爷爷,庙没了,为什么还要修。”
老者沧桑如沟壑的脸在雨中越发朦胧:
“庙没了,还能供。”
孩子眨巴了下眼睛:“供在哪啊?”
老者嘿嘿笑了声,握着器具的手抽出空锤了锤胸口。
那孩子坐了会儿,到底坐不住了,她不解地看着周围沉默的人群:
“爷爷,不供在庙里,以后我们还要和神说话吗?”
老者砸吧了下嘴:
“说呀,只要你想,就能被听到。”
孩子撑着脸:“希望雨小一点,再小一点,我要和隔壁家阿黄去玩。”
“阿黄是谁?”
“是一只狗。”
“哈哈哈哈。”
旁边面带苦涩的人被童言童语逗笑了,连心中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他擦了把汗,又将一块石块搬到老者身边。
低头的时候,突然发现地面的水潭不再有水花溅起。
男人愣了下,骤然抬头。
乌云缓缓散开,天光从云中透出。
温柔的光散落凡间,洒在他们身上。
有人喃喃道:“雨停了……”
“雨真的停了……”
孩子歪着头,疑惑地看着哭泣的人们,半晌拽了拽身边的老者:
“爷爷,我要去找阿黄玩了。”
她蹦蹦跳跳往家中走去,路过一个修长的身影时顿了下,下意识回头望去。
天光之下,银发男人牵着一名少年远去,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她回过神来,不知对着谁,小声地讲着话:
“神灵啊神灵,能不能让阿黄陪我更长的时间?”
“神灵啊神灵,我明天想吃肉包子……”
雨后天晴,万物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