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微尘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顾庭渊正低着头盯着水面一言不发。
此刻池内蒸腾的雾气缭绕,一时之间他竟看不清对面人的神情。
肉身的疲惫被水流舒缓几分,他转身往池边想要离开,却感到身后有一道风掠过。
被水浸湿的手臂伸过来,一把将人拽回。
顾庭渊望着面前这张神色淡然的脸,忍不住凑近几分。
黑色的瞳孔凝视着鎏金色的眼眸。
深渊之海仰望天阙星辰。
他随即将人按在池壁上,心中好似有一只兽咆哮着,贪婪地想继续把面前人染上自己的气息。
摩挲着那人腕间的锁链,顾庭渊按住了心中的猛兽,缓缓开口:
“恢复不尽海记忆时,我在想,怎么会有人如此狠心。”
“明明知晓我对他的感情,还是操控我亲手杀死所爱之人。”
叶微尘闻言静静望着他,湿气凝成的水滴滑过脸侧,缓和了几分清冷。
在周围长明灵石的照耀下,他的轮廓带着细腻的光晕,一时之间好像连那双眸子都温柔起来。
顾庭渊顿了顿,微微移开目光,又继续道:
“……后来恢复了记忆,我才发现,一个人即使转世,他依旧是他。”
“为了掌控魔渊力量杀回神域,他会毫不留情对我下手,破开我的身体取走魔渊权柄。”
“为了分离衍天、镇压天道,他会毫不犹豫选择控制我……”
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叹息:“好无情……”
他说着,渐渐逼近:
“神君,我等了那么久,最后等到的便是你陨落星域的结果。”
“师尊,我求了你好多次,最后亲眼看着你死在我手上。”
细碎的声音响起,顾庭渊撩过面前人的发丝归于鬓侧,落下一吻,又低声道:
“那为何不无情到底?”
“魔渊里你伤我那次,加之剥夺权柄的痛苦,怎么可能仅是我感到的那样?”
“不尽海中,你明明可以同时将我镇压以压制天道,为何要拼那一丝可能,赌天道一瞬间的心神不稳?”
他想:即使沧灵大洲中能伤你神魂的仅剩我,如果我不曾出现在不尽海秘境,你又想用何等惨烈的手段剥离出衍天呢?
他的师尊,他的神君。
明明是这样一个大道无情的神灵,却偏偏有一丝对世间的温柔。
是雪中灼焰,是寰宇余温,让人沉溺其中,自此长醉不醒,自作囚笼。
叶微尘抬手止住吻下的人,静静望着他:
“为何不沉睡?”
顾庭渊愣了下,才明白面前人的问题。
沧灵大洲时间暂停,他本应该随赤火禁制陷入沉睡,却选择落入幻象中,痛苦了七十六场幻梦。
“也许……是害怕自己醒来,真的会忘了一个人吧。”
他低声道:
“毕竟对那时的‘顾庭渊’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幻梦七十六轮回,是他的执念,是他的不可说。
这种狼狈与懦弱,他永远不想告诉面前人。
叶微尘望着他的神色,眸光微动:
“沧灵大洲时间暂停时,衍天被混乱,带着我的神魂前往异世。”
“异世三十载,我夜夜入一人梦。”
“总看到一个人,在山腰的长阶上徘徊。”
顾庭渊的身体僵硬起来。
半晌,他哑着声音开口:
“所以,师尊当时也是在的吗?”
所以,苍雪覆盖的峰顶,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石阶,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曾经万万里长梦,寻一梦中人。
却不知道,梦中人也会隔着梦境,望着做梦的人。
叶微尘平静地“嗯”了一声,“鎏金焰之羽,那时还在你神魂内。”
顾庭渊下意识抚上心口,片刻后望向那双淡漠的眼眸。
半晌,他笑了起来:
……师尊总是这样。
明明对我无情,却又让我永远放不开手。
触碰火焰会感受疼痛,但所带来的暖意,足以慰藉心中一片孤冷。
*
段风行捂着胸口护着身后的人:“走!”
凌乱的人群,修士和凡人混成一片,幼童的哭喊声,长者的哀叹交杂在一起。
不时有穿着依兰城弟子服制的人穿插其中,抱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往外逃去。
这片坐落在海域一侧、勉强靠着妖兽战场边缘资源为生的村落,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强大的妖兽,藏匿于水域中,一出手便是滔天巨浪,死伤无数。
段风行‘妄心’之毒已解,凭借机缘成功化解依兰城秘法的后遗之症,于前不久突破炼虚,被人禀告此事后便前来查探。
原以为是什么稀罕的水域妖兽,没想到一交手对方竟强大如此,望着轻而易举被撕碎的修士,他心中一凛,知道此番怕是恶战难免。
只求能拖得更久些,更远些,好让身后的依兰城民离开。
幸而,隐藏在水中的妖兽不知为何见了他更加疯狂,反倒轻易被他诱出,远离了人群。
强大的水龙卷自半空中压下,带着不可阻挡地威势震碎了他手中长剑。
段风行以最后的灵气化剑为结界,勉强挡住隐藏在水雾中的存在,望着远处已经人影散去大半的村庄,他哇出一口血,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面前水雾中模糊的人影走出,是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清瘦少年。
他半张脸美得让人窒息,另外半张脸却丑陋得让人害怕,仿佛被烈焰灼烧过,伤势从额迹蔓延到一侧肩膀,显得狰狞恐怖。
那双冰冷的蓝眸注视着狼狈的男人,缓缓开口:“居然是你……”
这样一个丑陋和绝美混合的存在,声音居然好听得如靡靡之音,轻易能撩拨心弦。
段风行深呼吸一口气,忍着胸中肋骨尽断,灵气枯竭的痛苦,死死望着那少年:“你是何人……”
“死人一个,何须再问?”
大祭司抚摸了下脸侧的伤痕,眼中恨意更盛。
他缓缓走近,视线一点一点刮过段风行的周身:
“若不是你们坏我好事,依兰城的碎片必然是我的。”
“段城主,依兰城一别,莫不是认不出我了?”
段风行望着那非人的利爪,掩盖在黑袍下的腐烂鱼尾,瞳孔微缩:“妖族……”
大祭司冷笑:“哼,叶明烛坏我好事,我看这万里之外,他还能不能再救你们一次!”
说完一掌袭来。
段风行撑地而起,强行燃起精血跨越一个小境界与之相搏。
可惜对方实力高出他太多,不出片刻便面如金纸被压制在地面。
身受重伤,精血亏损,段风行下意识握住胸口的相思红豆木雕件,终是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大祭司望着昏迷的男人,眯着眼若有所思:
“燃血之术,看来你倒是另有奇遇,不过……”
森冷的蓝眸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村庄。
“既然你以命护着这些人,你的身体我便收下了!”
他五爪探出向段风行胸口挖去。
一阵剑鸣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