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昀喊话杨师厚道:“杨庄主一代豪杰,因何反助逆贼?嵇昀今奉大唐晋王敕命,统领仁义之师到此,直盼你弃暗投明。”杨师厚道:“天命有变,江山早已姓了朱。嵇昀大侠何必执迷于过去,不如卸甲归降,我念往日情分,必在梁帝面前保荐,富贵共享,天下太平。”嵇昀道:“泼贼,不必多说,敢来破我阵么?”言讫,将令旗一挥,步军随即排开,须臾成阵。阵是何等模样?星星落落,零零散散,后稷撞翻笸箩,王质推倒棋盘。笸翻豆撒,无头狮子游南北;盘倒子乱,惊厥麻雀各东西。
杨师厚皱着眉头瞧了一阵,渐见端倪,忍不住自笑道:“这是六点梅花阵,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所谓六点梅花阵,即像五瓣梅花一样,将外围兵力均匀分布于五个方位,互为犄角,拱护位于花心的中军。原是唐初李靖所创,后世研习者颇多。
杨师厚因视嵇昀所列梅花阵阵形零乱,似是而非,心下便无畏惧,当即指挥梁兵冲阵。嵇昀见敌人动向,又将令旗挥动,身后鼓号齐鸣,步军闻声,立时行动,变换阵法,摆呈一字长蛇阵。彼时梁兵杀到,双方短兵相接,大杀一阵。嵇昀伺机再度挥舞令旗,同时鼓号声促,长蛇阵自中间断成数截,紧接着有骑兵自阵后冲出,共分五队,个个彪壮体健,悍马长枪,与梁兵撞个满怀。
嵇昀治下的骑兵蓄势已久,阵前使用如泄闸之水,浩荡凶猛。梁兵不期有诈,被铁骑一冲当即溃败。晋军乘胜掩杀,斩敌无数,杨师厚见势不妙,引着数百败兵飞也似的逃跑了去。
此役后,晋营里摆宴庆功,众将不解,郭崇韬代众人问道:“以往也有与梁兵交战,不曾见其这般怯弱,今日战法不甚出奇,何故一触即溃?”嵇昀笑道:“兵法云:避其整,攻其散。梁人兵阵严整,故而我以步军搦战,骑兵押后,诱敌先发,待搏杀至阵形松散时,再命骑兵突袭杀出,自然取胜。”郭崇韬道:“原来如此,我当记了下来。”嵇昀道:“须是有个前提。”“什么?”“人用命,马听声,操练娴熟,令行禁止,临阵方能无差。”众人听了,都以为然。
杨师厚惨败而回,惹得朱友文大怒,喝令推出帐外乱棍打死。众将好生劝了一阵,朱友文方才作罢,安排杨师厚看管粮草去了。
初战不利,朱友文忧心忡忡,太傅张全义趁机献策道:“晋军侥胜,必要庆祝。可效仿章邯袭破项梁故事,今夜趁其不备,出奇兵攻之。”朱友文点头赞赏,便在帐中选将点兵,提前造饭,趁着夜色掩护,前往劫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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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昀依然披着旧衣坐在灯前看书,殊不知营外早有大队梁兵聚集伺候。突然,一声喊杀促起,梁兵突入大营,为首的手提一对鎏金双锏,不是别人,正是梁国大将张归霸。张归霸乘马直扑中军,早见有人灯前坐着,也不问话,抬手便撒出一锏,金锏贯穿胸膛而过,那人跟着噗通倒了。
张归霸俯身去捡金锏,凑到近处,方瞧见那死人双手被绑,嘴也堵住,一袭布衣下,端的乃是梁兵装束。
“不好!”张归霸心说中计,赶紧拨马要走。恰在这时,坐下马却似受了惊吓,嘶叫一声,把他整个掀翻在地。张归霸被摔得晕晕沉沉,只听身后一个大汉放声大笑。急回头看,瞧见野南浔一手攥住马尾,一手握着宝剑,昂首伫立。野南浔道:“爷爷觉也不睡,专等你出殃呢。”“我呸!”张归霸啐了一句,拾锏便打。两人从帐中缠斗到帐外,四面刀光剑影不绝,早有无数伏兵冲出,将劫营的梁军团团围住。
此时嵇昀现身,两边分别站着李存审与丁会。嵇昀道:“久违了张将军,你来劫营,我却有防备,早早投降,免得无辜丧命。”张归霸道:“我是大国上将,岂肯投降!”言讫,手上的双锏挥得更凶。野南浔与之缠斗许久,终是拿不下他。
眼看剑法上稍有纰漏,被张归霸逮住,呼喝着连攻了三锏,野南浔退避躲闪,张归霸伺机扯鞍跳上马背,两臂甩开双锏。被围的梁兵做困兽之斗,竟也极其凶悍,双方大杀一阵,梁兵拥着张归霸冲出重围,往南奔逃去了。晋营众将见此情形,都十分惊诧。野南浔、李存审正要追击,被嵇昀叫住。
当夜盘点战损,虽斩杀梁兵不少,但也折了自家许多军马。嵇昀道:“我只知朱晃善于治军,却不料将士勇猛超乎常人。”
丁会在梁国多年,晓得内情,他道:“今晚之敌不是一般的人马,是大梁皇帝身边的禁军,唤作‘落雁都’。”嵇昀道:“这落雁都什么来历?”丁会道:“前身是大将军薛秦的亲兵,灭陈宗权,败李茂贞,收陈、蔡、兖、郓四州,多赖这支军队。”嵇昀听了,顿生一阵心寒,感叹道:“原来当年洛阳惨败,联军也是栽在这落雁都的身上。”于是自我寻思:“我军要取胜,落雁都倒是一支劲敌,不得不想办法应付。”
张归霸回到自家大营,备言晋营早有防备,若非将士效死力,绝难逃出生天。朱友文听罢心里有气,无奈张归霸是梁帝身边最倚重的大将,不宜面责。又听说落雁都大部突围脱身,敌我互有杀伤,怒气则消去一半,转而夸赞张归霸一番,赏赐落雁都酒肉加以安抚。张全义担心朱友文迁怒,祸及自身,自此时时惶恐。
翌日,听说晋军乘胜南下,夺了武乡县。恰在潞州巡视的梁帝听说此事,催令朱友文进兵,于是人驰马奔,须臾也至武乡。两军在郊野对垒,各遣猛将于阵前搏杀。
晋营中打头阵的是第四太保李存审,手持丈八马槊,身坐枣红烈骐。梁营中鼓声刚落,一年轻将军跃马冲出阵外,见他如何打扮?背上披的是红地烫金蜀锦九蟒袍,身前着的是兽脸云身鼍皮明光甲,膝前挂的是月白吊脚紫檀龙舌弓,手里执的是箍金灼银蟠纹二郎刀,威风凛凛,俊秀非常,人称“郢王”第三子,名唤“阿球”朱友珪。
朱友珪单战李存审,一阵横劈竖砍,端的是牙爪翻飞,百倍精神。梁人这边不时传出阵阵喝彩。
二人走过五六个回合,朱友珪劈头一刀,李存审探身闪过,拨马走入斜里,又骤然反手,将马槊一抖,朝朱友珪面门搠来。朱友珪横刀过头,将槊格挡开去。李存审前招不中,还有后招,抡圆了一槊杆挥来。朱友珪依旧用刀去挡,咚的一声,直震得手软劲麻,刀法便都乱了。
他哪里是李存审的对手,不过是凭着年少血勇,唬了一阵儿。此后被李存审一连攻了数招,朱友珪勉强着支应,心里自知敌不过,找个机会拨马落荒而走。李存审不肯放过,驾着那马一番龙腾虎跃,早追赶上来,只见他扭动狼腰刚显露一个探身,左手已经扣在朱友珪后腰上,只待稍一用力,便要将人拽离马鞍,活捉了去。
说时迟那时快,阵前一道光闪过,李存审霎时吃痛,原来左臂上中了一箭。朱友珪伺机摆脱束缚,一阵烟似得逃回本阵。梁军阵里,马弓手与朱友文骈马而立,朱友文见他一箭射中李存审手臂,恼道:“怎么不射他心窝!”
嵇昀遥见李存审负伤,急忙连声唤回,野南浔气得在阵前破口大骂。
“有贼父必有贼子!你这小贼不要脸,打不过就放冷箭。”
朱友文不去理会,只把手一招,一队骑兵冲出,直扑晋军本阵。李嗣源正要指挥军队迎击,却被嵇昀阻止,他下令严守本阵,不得妄动一人。
步军每三百人为一方队,各自持盾绰枪,枪尖对外,严防死守。朱梁骑兵扑到跟前,晋军静若磐石,只是枪林盾壁以待。骑兵绕着四周朝晋军射箭,晋军用盾挡格,无一人脱离本位。
眼看对手严密当风,无隙可乘。朱友珪道:“我们人多,是对面的数倍,何不压上去,活捉姓嵇的。”朱友文于是朝行令官使个眼色,命令步军出击。
嵇昀也教击鼓吹号,方队徐徐向前。两军须臾接触,各自刀枪往来,前排中伤倒地,后排陆续接上。丁会忧虑道:“敌众我寡,这么打下去怕是吃亏。”郭崇韬道:“兵不在多而在精,自古道:以教卒击白徒,十战十胜,百战百胜。”
果然,交战许久,晋军虽少,却不落下风。朱友文命令后备人马一齐上阵,浩浩荡荡,有压倒之势。面对如此战局变化,李嗣源等心生踌躇,嵇昀这时却发令道:“把鼓擂地再大声些,妄退一步者斩!”
晋军将士顶的辛苦,梁军这边也不轻松。朱友文皱一下眉,张归霸拨马上前,主动请战。
“我带落雁都直扑中军,或活捉了对方主将。”
朱友文点头答应,于是落雁都蜂拥而出,望着嵇昀所在的王旗杀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