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潼关城下。
大战以梁军大胜而暂时结束,薛秦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巡视黄河战场。
萧云海道:“这场仗打完,天底下就再没有梁王的对手了。”滕子罗道:“要不是薛大将军用兵如神,咱们也捞不到这样一个立功的机会。”众将纷纷称是。
张归霸难抑兴奋,对薛秦道:“恭贺大将军立下不世之功。”薛秦凝神不语,沿着河岸边走边望,诸侯联军丢盔弃甲、辙乱旗靡,耳旁似乎还隐隐听得到杀喊声。
“听到厮杀声了吗?”
张归霸一怔,环顾左右答道:“没。我军大获全胜,联军尤其是李嗣源军,几乎被我们全歼。”沈苍茫道:“李克用怎么也想不到,霸道嚣张了一辈子,到头来落个亡国灭种的下场。”
薛秦俯下身,掬了一捧黄河水泼在脸上,体感微凉。
张归霸方觉薛秦听到的杀喊原是黄河涛声。
“只是水声而已。”
“黄河里滚落了那么多的人头,怎知不是枉死的鬼魂在水里叫屈......”
薛秦瞥了张归霸一眼,旋即抬眼凝望滚滚东去的浊流。时报梁王差人送来口信,薛秦率众将跪接。
“梁王敕令你们乘胜追击,把李克用彻底剿灭。”
来人重复说了三遍,薛秦毫无动静。张归霸瞧见奇怪,小声提醒薛秦。薛秦沉默良久,终于答道:“请回复梁王,薛秦感蒙恩遇,一心报效,除死方休。”
来人去了,薛秦带众将登上潼关主城。张归霸对薛秦的回话稍感疑惑,正欲探问,薛秦却先开口:“听说当年神策大将军成可期就是在这里,靠两千禁军抵挡住了尚让三十万人。”张归霸道:“潼关城高池深,凭险易守,尽管如此,成可期还是丢了城池。依我看来,远不及大将军善于用兵,能够带领我们以少胜多。”
薛秦举目眺目,见关河萧索,黄水涛涛,感念道:“但他终究没有堕了忠义之名,不失为顶天立地的英雄。”
张归霸闻言,双眉一颤,试问道:“大将军,刚刚你回复信使的话......”薛秦伸手止住他说话,示意众将留在原地,独领张归霸慢步走到城巅。
“归霸,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朋友,我把你算作一个。”
“我也一直把将军当成学习的榜样。”
薛秦道:“你谦虚了,你追随梁王时间最长,而且智勇兼备,算是半个谋臣。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望你能实言相告。”张归霸道:“将军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薛秦道:“起初,我以为李克用是虎狼之臣,天子降诏讨伐,诸镇云集响应......”
张归霸从他话音中觉出隐隐不安。
“后来有李茂贞见背皇恩,胁迫陛下至凤翔,我受梁王之命,趋兵西行保驾,以为朝廷自此便无大灾。怎料又有白马之祸,梁王从此成了万夫所指的众矢之的......”
张归霸撇了下额头上的汗珠,言道:“乱世必有英雄,若非梁王施雷霆手段,天下不知会有多少人逐鹿问鼎,更不知要争斗厮杀到什么时候。”
薛秦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当今皇上励精图治,绝不是无能之主。梁王恃强欺上,反心既彰,这一点你大概比我更清楚。”
“大将军......”
张归霸一时结舌。薛秦轻叹一声气,徐徐说道:“我这次出征,把小妹阿芙带在了身边。”张归霸一脸错愕,往薛秦身前凑了一凑:“大将军!你不会是想......”薛秦嘴角微扬了一下,转身拍了拍张归霸的肩膀,止住话道:“我受梁王知遇之恩,怎肯背弃?人生天地之间,忠义为立身之本。我初侍曾元裕曾大帅,得蒙衿育,授予韬略兵机;后受杨魏王差遣,效力于梁王麾下,随征黄巢、克复东都,梁王授我节钺,更以亲妹下嫁,我乃率军讨平蔡、陈、郓、兖四州,北拒沙陀,西破凤翔,进而威慑天下。”
张归霸道:“将军神武旷古烁今,梁王他日开国称尊,大将军必为凌烟阁上第一功臣。”
“功臣......哈哈哈!”薛秦沉吟片刻,忽然朗声大笑,笑声却显凄凉。“我身是唐将,为梁国效力,是为不忠;以曾公兵法对抗王师,有负恩帅教诲,是为不孝;圈徙百官,使之无辜丧命于白马,是为不仁;为败联军,设计骗害兄弟,是为不义。一个四德尽失之人,有何颜面担当功臣之名。”
张归霸闻言瞠目变色,急劝道:“大将军何必自薄?遭逢乱世哪个不是身不由己。”面对劝慰,薛秦无动于衷,面色凄惨。
“归霸,目前只剩一件事还需托你帮忙。”
“将军这话怎么说,但有吩咐,教我去做就是。”
薛秦道:“请你将阿芙送到晋阳,托付给嵇昀。”
张归霸闻言大惊。
“我没有听错吧,你说的是把妹子阿芙送到仇敌那边?我们......我们可是刚刚才杀败他们......”
“嵇昀是我的结义兄弟,有他在,我放心。”
张归霸正不解之际,忽觉眼前剑光一闪,只见薛秦倒转剑身,没有丝毫犹豫,寒锋饮颈而过。
“大将军——”
众将见主帅自刎,一齐发喊,冲上前来阻拦时,薛秦人已殁了。
另一边,假扮成李克用的嵇昀被送回沙陀城。
李存勖命令医官好不容易止住了血,脖间的创口却引人担忧。
“少主爷,他所中之箭含有剧毒,若不及时医治,性命难保。”
李存勖道:“你是城里最好的医师,叫你来就是要你想办法把他救活。”医官道:“可是我不熟悉此间毒性,若贸然用药,恐怕非但救不了人,反而害他早死。”
李萱闻言一把揪住医官的胡子,带着哭腔道:“我不管,救不活他,我把你全家都杀了。”
江小雨拉开李萱:“你为难他也没用,为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莫灵珑。”众人不知莫灵珑是谁,江小雨粗述了一番,并道:“野南浔已经去请了,但她远在东海岛屿,能不能来得及,还不好说。”
“我不管,一定要救活他,他要是死了,我把你们全都杀了!”
李萱急得几欲发疯,摔下一句话便伏在嵇昀身上痛哭起来。
众人拉拽不起,李存勖只好打发大家先出去。
“萱儿太过着急才会出言无状,你们大家不要介怀。”
“哪里,是我等无能,叫少主爷和大小姐劳心。”
李存勖道:“当前多事之秋,大家都盼着父王早日康复,好统领晋国上下抵御外侮,你们休辞劳苦,存勖在这儿谢谢各位了。”说着便拱手揖礼。
医官们受宠若惊,连忙答礼。
“莫怪小人嘴短,晋王的病本来没有大碍,只是急火攻心,致使病灶久未更除。说白了,只要他老人家自己能够心宽气顺,这病也就自然消弭了。”
李存勖紧了紧眉目,担忧道:“存孝之死已然成了父亲的心结,更何况我军刚刚受挫于南方,要是被父亲知道,怕不是会加重他老人家的病情。你等千万不可将战事告诉他。”
众医官纷纷依命。
“少主,大王要见你。”
正值侍者来报,李存勖从他匆惶的神色中,隐隐有不好的感觉。
果然,侧卧床榻的李克用一见到李存勖,当即勃然大怒,顾不得恙体未愈,从床头擎起宝剑,起身举手就打。
“郎官,你病得糊涂了!”王妃死命地抱住李克用,在她极力阻止下,李克用挥起剑鞘把一旁的瓮瓶打得稀烂。
李存勖慌忙规劝:“父亲,你别气坏了身体。”李克用叱道:“打了败仗还不敢说,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李存勖一惊,追问母亲是何人泄露。王妃道:“早上嗣昭来过。”李存勖暗暗气恼:“这个蠢木头真是没心没肺。”嘴上赶紧向李克用认错:“父亲抱恙,孩儿是不想惹您动气。”王妃也忙劝道:“亚子只是孝敬,郎官切莫再计较。”
李克用喘着粗气,缓和了道:“不是不知道我的规矩,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晋国都是为父说了算。你无须着急,我死以后,王位自然是你的。”李存勖伏地长跪,泣泪道:“父亲说这番话,真是羞死孩儿了,孩儿只盼父母长生不死,永生永世荫护晋国的臣民百姓。”
李克用和王妃从李存勖的话音中,感觉似是出了什么大事。王妃劝慰儿子道:“怎么?不就是败了一仗么?你父亲用兵半生,也曾有过败绩,你初出茅庐,才输了一仗算得了什么呢。”李克用道:“汉人的兵家有言过,胜败乃常事,今天小败而不死,明天就可再赢回来。”李存勖听父亲这样说,显然还不知道潼关败绩之惨,乃更不敢起身,只是伏地呜呜痛哭。
李克用见状,脸色逐渐凝固,腾起一片铁青色,沉吟了片刻,徐徐问道:“到底损失了多少人马?”
“这…...”李存勖支支吾吾,话到嘴边却难启齿。李克用走近蹲在儿子面前,四目紧紧相对。
“多少?!”
事已至此,李存勖只好如实回答道:“八..….八万…...”
李克用听见晋军几欲损失殆尽的消息,心头如受铁锤猛击,当即呃的一声,口吐一大口鲜血,腾然翻倒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