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醉玉狠狠愣住。
完全出乎意料的、过分温柔的回答,打破了她所有的应对准备。
像一团柔软的云,接住了砰然下坠的梦。
“与其说是来知晓我的心意,你倒不如直说,是想看看我的反应。”
“说了那么多话啊。”
赵白衣笑着,屈指敲了敲她的脑壳,语气轻柔地骂道:“笨蛋。”
柳醉玉愣愣地摸了摸被敲的地方。
赵白衣道:“以后记得,探听别人的心,便绝对不能先泄漏了自己的心。”
愣了一会儿,柳醉玉艰涩开口:
“那你……同意我的?”
她不忘初心,赵白衣无奈轻叹:
“就想着我答不答应,刚才说的话半点没往脑袋里去呗,木头啊,一个心眼儿都没有?”
“你别、别说那些先。”
柳醉玉从桌子一边扑过来,半个身体送到他面前,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就回答我,正面的。”
赵白衣收敛笑意,端正神色,道:
“阿玉有翻覆天地之心,开盛世之志,白衣既是一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胸埋野心,心有欲望,为何不应?”
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探身,望进她的瞳眸:
“阿玉,一起?”
阿玉,一起。
他这样回答。
而不是从前,听到她这些话的她的父兄。
——“玉儿,胡说什么?那位当年的结局,你忘了吗?”
这是素来严厉的父亲。
可是父亲啊,就是因为没有忘记,没有忘记那位带领庶族直面门阀的殿下,记忆才随着时间变得更加深刻。
——“阿玉?你怎么突然说这些?有谁这样告诉你了,还是你看到了什么?”
这是克制有礼的的大哥。
大哥,很多人同我说了,你没听见吗?到处的人都在哀嚎,骂着腐朽可恶的世家。
目之所及,辉煌之下白骨累累,大哥,其他人为什么能当作没看到呢?
——“小阿玉!你胆子也太大了,什么话都敢说啊,嗯?还好是我们听到这些,以后可千万别再说了。”
这是直率阳光的二哥。
二哥,你觉得我聪明,认为我有天赋,但始终把我当作小孩儿,把这些话当作童言无忌。可我真的是很认真地思考过的。
“阿玉,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为人着想,可是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做得了的。”
“阿玉,你要清楚,无论柳家如何有教无类,如何不看重门第出身,我们本身便是门阀世家的一员。”
“你说颠覆旧制,难道要大义灭亲吗?”
“阿玉,别想了。”
“……哦,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当年,她这样回答,被夸奖乖巧听话。
她以为的,伟大、远大、正义的志向,就在那些成熟的言语里、劝告里,变成了飘渺虚幻的梦。
很多年,没能落下来。
可惜一场灾祸,满门鲜血。
乖巧并不能得到拯救,腐朽已经向外蔓延。
阿爹,哥哥,我听过话了,但是现在,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这个国家需要做出改变。
也许她只是开始,也许她只能发出微弱的信号,但是,总要去做的。
只是,一路走来,她一直是一个人。
“醉玉?阿玉?”
有温柔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一双温柔的眸子看着她,有温热的手轻轻触摸她的脸颊。
她看见那双眼睛带着担忧:“脸好冰,一直走神,怎么了突然这样?”
柳醉玉心中涌上一股冲动,猛地抓住了赵白衣胸前的衣襟。
赵白衣一愣,看见她殷红的眼尾。
他轻叹着,伸出了双臂:
“怎么?要与今后的伙伴拥抱一下吗?”
柳醉玉立刻扑进向他敞开的怀抱。
赵白衣将人拥抱,笑道:
“别发愣啊,你不会以为在做梦吧?呵呵,就当是做梦的话,我们如果早点开始做,也许你的梦,就会早点到来。”
“别怕,我们一起的。”
第二次,柳醉玉在这个人面前想哭泣。
她想大哭一次,想拉着白衣跑到父兄面前,大声告诉他们:
“看!我找到了!跟我一起做梦的人!”
大家都看得见,门阀的苦难,士族的腐朽,却有太少太少的、有力量的人愿意去改变了。
他们觉得新的太阳无法想象,于是,害怕成为时代的罪人。
可我柳醉玉不怕,我的殿下,也不怕。
——
心中沉积的话说出,柳醉玉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还有些湿濡的眼睛带着笑意。
两人挨着靠坐在一处。
“赵白衣,你呢?我都说清楚我的心了,白衣你可什么都没说呢。”
赵白衣不急不缓地抿了一口水,却先问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柳醉玉仔细地想了想,掰着指头道:
“隐忍、聪明、敏锐、温柔、体贴、细心、宽容、胸怀宽广……”
好多啊,数不完的优点!
赵白衣哭笑不得地打断:“打住!你是打算把所有会的词语都用在我身上吗?”
“我是让你形容一下感觉,或者说,你觉得,我会选择你先前说过那些里面的,哪一种?”
柳醉玉恍然大悟:
“这个意思啊?我以为你想让我缓缓,然后换个话题,我还自以为猜到了你的用意叭叭叭说了好多呢。”
“嗯?”赵白衣眉尖一挑,“所以刚才的都是假的?”
“那当然是真的,我不对你撒谎。”
柳醉玉咧嘴笑着。
“要说对你的印象……”
柳醉玉边想边道:
“初见的时候,我觉得你是个隐藏很深的聪明人,再后来交谈,发现你心思玲珑,是谋心的高手,然后还发现你很温柔。只是……”
柳醉玉感受着身边人的温度:
“我总觉得你的温柔,像一种本能,就像野兽会狩猎猎物的那种本能,而不是像其他很多人一样的那种从心的。”
“那种温柔很温暖,但是,我总有些害怕,觉得它像水晶一样脆弱。”
“也许若触动了某个禁忌的点,这种温柔将瞬间破碎。”
赵白衣声音有些凉薄:“所以,你初见时说我伪善。”
柳醉玉小脸一皱,立刻反驳:“屁!分明是你自己曲解!现在也是。”
“再说了,什么伪善,真善都没有。谁有?”
柳醉玉坦然地道:
“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什么善类,我也不是啊。”
“我修习的是杀人的武功,练的是沙场作战的长枪,满手鲜血,满身杀孽。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业障就会惹来天罚。”
“可是这不是一种错误,只是一种生存的状态。”
“我现在还不够了解你,但你放心,无论你身处光明或者黑暗,我都追得上你的步伐。”
“但是你的选择,我没办法现在就猜测出来。”
话音刚落,她听见身边的人的轻叹。
她想转头看他,却被他偏头躲开:“别看我,就听我说。”
“阿玉,我比你想象的,更加阴暗和不堪。”
柳醉玉的心骤然一紧。
她从未听到过赵白衣这样冷漠颓然的语气。
“阿玉,如果说,你自嘲,自己是在阳光下做梦的人。”
“那我,赵白衣,九皇子赵白衣——
就是在这宫墙最阴暗的角落里,诞生、滋长的,满心复仇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