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碧落园东厢房。
萧关逢站在正屋居中位置,双手一上一下随意搭在身后,冷眼看向身前单膝跪地的女子。
女子容色美艳,吊梢凤眼低垂着看不清具体神态,黑红金边广袖罗裙一大半铺在暗棕地板上,像一朵盛开的红牡丹。
正是凌剑宗三长老叶霜红。
“你今日不该出现在清心殿。”
男子月辉清冷的嗓音不带半分感情,用最平淡的语言说出最伤人的话,居高临下的姿态,从未把自己与叶霜红当成同一个世界的人。
没想到,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责怪,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么冰冷,那么高不可攀。
三千年前她是萧家的棋子,三千年以后,亦如此。
夜霜红压低的眼眸猝然红了,但她不能也不敢抬起头,思念、委屈还有渴望,心脏被剜了一个窟窿,赤条条滴血,不管再痛苦也要受着。
“公子,霜红知错,请公子责罚!”
盼了三千年、等了三千年,才等到他归来。她已是凌剑宗三长老,在外风光无限。
但在萧关逢面前,这个她深爱的男人面前,她叶霜红永远是那个只敢躲在暗处,怀揣肮脏心思,小心翼翼窥视他的蝼蚁。
飞沙微尘,怎么与九天银月相配?
白日云迟狐狸眼一样打量叶霜红,定是有所怀疑,谨慎细致的萧关逢怎会看不出来。
“下不为例!”看了眼叶霜红的膝盖,寒潭深眸未有任何变化,“照灵壁柱的事,做得很好。”
打一巴掌给一颗酸枣,叶霜红居然觉得是甜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印象中,公子惜字如金,从不夸人,但此刻他夸赞了自己,是不是说明在公子心中,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像小乞丐得到糖果施舍,瞬间阴霾尽扫,胆子也大起来,抬起头试探道:“公子,您为何让我破坏照灵壁柱?”
叶霜红不知道萧关逢与云迟的关系,起初以为他是有意隐瞒自己天灵根属性,现在看来并不是。
一道冷冽刀锋目光射来,目光里有警告、冰冷、怀疑,唯独没有柔软,刀刃坚硬的目光也可以杀人,叶霜红心里某个松弛的弦霎时紧绷,连带身体也跟着轻微颤抖,后背浸出冷汗。
公子怒了,虽然面容依旧平静,但叶霜红肯定他怒了,急忙作揖认错,“霜红僭越!”
萧关逢背过身,阖上双眼,良久才让叶霜红退下,并再次警告她,让她注意分寸、勿要因小失大。
自叶霜红进门那一刻,萧关逢便看出她膝盖有伤,两道见骨剑伤冒血打湿衣裙,但任由她跪着回话。
从始至终,未有半分怜惜。
江郭陪云迟摘完折颜花,将她领至西厢院口便离去了,说晚些时候会有弟子送来吃食茶水,被元迟婉拒。
她有更好的打算。
碧落园居住区以圆形花坛为界,男宾下榻东厢院,女宾歇在西厢院。
云迟坐在白玉磊砌花坛上,把摘来的折颜花仔细择取缠成花束,又一根一根掐平花茎,捋顺花枝,才满意的朝东厢院走去。
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对于睡萧关逢这件事,云迟是认真的。
穿过东厢院月牙拱门,云迟立马傻眼了。
东厢院也太大了!
漆红雕花长廊“工”字穿插,将上千间厢房连成纵横排列整齐的格子间,寻找萧关逢的房间,就和在图书馆浩如烟海书籍中寻找一本没有索书号的爱情小说,委实累人。
夜幕彻底盖住下西峰,悬挂长廊形如灯笼的照明法器亮起,浅橘色暖光柔和极了,手中白色花束越发娇艳芬芳。
萧关逢坐在临窗长案前,执一书卷随意翻看,听到门外长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了沉眼皮,不予理会。
厢房林最后一排,长廊尽头,门洞、窗格透出暖黄光晕。
‘终于到了,累死本少主了!’
刚扎好花束时,云迟想的是进门先给萧关逢一个猝不及防的香吻,然后献上鲜花,嗯,想想都很浪漫。
现实情况是,某人右手扶住房门口,半个身子瘫在门框上,呼哧呼哧喘了三分钟粗气后,进屋端起桌上半杯茶水倒进嘴里,觉得不解渴,直接抱起茶壶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然后长舒一口,径直走向软榻。
堂而皇之瘫在上面。
萧关逢抬眼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看书。
走太快,身体超负荷,她必须要休息。
短短半月,云迟已经深刻认识到,病娇美人儿真不是人干的,随心所欲、嚣张跋扈才是少主的正确打开方式。
埋在枕头里的脑袋忍不住想:
‘如果没有受伤,就不必离开阿妈、离开族人,不必背井离乡。原以为人域样样好,殊不知这里连空气都是臭的,除了有美食,哪里都不如我们北野。
如果没有受伤,星石也不会被抓走,万一那洛无情强迫他练什么狗屁合欢功法,将他变成饥不择食的采花大盗可咋搞,那可是她的青梅竹马,是她伏狼族的大将军,是她的夫君啊。
如果没有受伤,凭我少主大人的手段,莫说一个萧关逢,就是十个也放倒拿下了……’
越想越气,在心里把凌剑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痛骂一通,要我小命,还耽误我圆房。
越想越歪,如此深仇大恨,凌剑宗不赔给她一两个美男子,誓不罢休。
待彻底缓过气,云迟侧卧撑着脑袋观察萧关逢,嘴角不由自主浮现笑意。
‘赏心悦目!’
一页阅毕,正欲翻开下一篇,一只纤白修长的小手压在书页上,阻断萧关逢翻页的动作。
然后——
一大束白瓣黄蕊折颜花蛮横的怼到脸上。
“萧关逢,折颜花送你,意比花浓,可还喜欢?”
其中几朵过于调皮,两三花瓣钻进了萧关逢的鼻孔,浓郁的花粉呛到了他。
这——
看着掩嘴轻咳的萧关逢,云迟脑门黑线满布,笑容挂在脸上稍显尴尬。
不适感消退,萧关逢合上书页,将《凌剑宗弟子忌册》搁在案上,偏头抬眼看向云迟。
他的目光,如院子里刚降下的夜露,微凉饱满,穿过缥缈香烟,落在云迟眼中。
好像有些不满。
云迟想,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弦,在萧关逢不算严肃的目光注视下,云迟抬起花束,一把呼在自己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