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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例行的早朝已结束了一个时辰有奇。

身披道袍的弘治皇帝微低着头,正端坐在武英殿的御案之后,不知为何却沉着脸,仿似遇到了不顺心之事。

只见他以左手轻按着一份摊开放于案面的题本,右手的三指则轻捏着一枝紫毫笔,在那份题本的空白处不紧不慢地书写着。

随着他手中那枝紫毫笔的持续挪划,鲜红夺目的字迹不断呈现而出。

那张颇大的御案之左侧,更堆起约莫数尺高、叠得颇整齐的题本,而御案最右侧却散落着十数份题本,杂乱无序。

距离御案那堆数尺高的题本左侧的二三步外,站着司礼监太监萧敬和陈宽。

他们二人均斜斜面对着弘治皇帝而站,双双微躬身躯、恭敬地静候在旁。

此刻,诺大的武英殿几乎寂静无声。

弘治皇帝依然默不作声,却见他右手的紫毫笔蓦地一顿,随即搁笔置于旁边的笔架。

须臾,他一手将面前的题本轻轻推至御案右侧之余,一手又从左侧的题本堆又取来一份,于御案之上缓缓展开,再次快速览阅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右手却往右边一探,拿起不久之前搁于笔架的紫毫笔,蘸了蘸紧邻于笔架的石砚内的糊状朱砂,略一沉思便落笔于那份题本之上。

就这般,弘治皇帝先是览阅片刻题本,到以朱笔批注后移至一旁,再到取新题本览阅,不断重复着这道略显平淡的“流程”。

瞥见弘治皇帝一直沉着脸,且似乎没有任何要传唤的迹象,身为“仆人”的萧敬和陈宽自然只能老老实实站于一旁,抿着嘴巴不敢轻易出言半句。

不知过了多久,弘治皇帝再次放下紫毫笔之后,却没有拿起新的题本,反而口中幽幽轻叹了声:“朕在自找苦吃啊……”

肃立于旁的陈宽和萧敬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

稍顷,二人暗暗对望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似乎不明白弘治皇帝为什么突然说在自找苦吃?

“哎……”目光投于御案的弘治皇帝自看不到二人的小动作,未几又叹了声。

只见他脑袋略一侧,双目凝视着那仍有数尺高的题本堆,少顷,嘴角扯了扯:“朕不仅自找苦吃,似乎也有些糊涂了……”

说到这里,他突地一顿,双目已先后望了望萧敬和陈宽:“你二人说,朕是否如此?”

听得弘治皇帝竟出言问询,还要评价他如何?那是说他“自找苦吃”,还是“有些糊涂”?

虽然弘治皇帝脾气甚好,但无论“自找苦吃”,还是“有些糊涂”,都不是恭维的言语,萧敬和陈宽二人又怎敢随意出言附和。

他二人此时能做的,惟有摇头不语。

等了好一会,见到萧敬和陈宽紧闭嘴巴,只一直摇头,弘治皇帝“嘿”了声:“怎么,如今东宫不在此,你二人便连话也不敢说了?”

“老奴岂敢乱言……”萧敬本已微躬的身躯,往前又倾了倾。

“老奴不敢……”陈宽也几乎如此。

要他们开口说眼前这位万岁爷的不是?那怕给个水缸做胆,萧敬和陈宽二人也不敢。

“你们哪……”弘治皇帝似有些无奈,轻摇了摇头,略一顿,却朝着陈宽扬了扬手,“陈宽,既然不愿说,那替朕沏茶去……”

话音未落,他往摆于御案一侧的盘螭杯努了努嘴。

陈宽听得如蒙大赦一般,连忙躬身应诺,少顷移至御案边,双手端起那只盘螭杯,快步而去。

霎时之间,御案一侧仅得萧敬躬身而立,神情显得更为紧张。

但弘治皇帝双手抱臂之余,已经轻眯着双眼,仿似思索着甚么,没有理会那站于一旁的萧敬。

诺大的武英殿回归到先前的宁静。

过了好一会,殿门方向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道身影跨过了武英殿的大门门槛,直往殿内急奔而来。

急奔而来之人,却是司礼监的一名宦官,他双手还持着一个长方体状盒子般的物什。

只见他小跑般奔至离御案仍有七八步之距,便停下了脚步,跪伏在地朝着弘治皇帝叩拜:“奴婢叩见万岁爷,千岁爷呈来密报……”

一语未了,他双手将那长方体状的盒子高举于头顶上。

听得动静早已睁开双目的弘治皇帝“哦”了声,吩咐身边的萧敬将那名宦官手中的盒子取来。

萧敬应了声诺,步至那宦官的跟前,接过那盒子仔细端详了一会,才挥手示意让其离开。

“万岁爷,密封完好。”萧敬躬身朝着弘治皇帝道。

“甚好,那速速拆来,让朕看看东宫有何言……”弘治皇帝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笑意。

数息之后,弘治皇帝接过萧敬从那盒子取出的一份文书,缓缓览阅了起来。

未及片刻,弘治皇帝却已将那文书合上,还轻皱起了眉头。

端着盘螭杯而回的陈宽,瞥见弘治皇帝的模样,脚下的步伐放缓了不少,几乎不发出丝毫的声音,惟恐惊扰到弘治皇帝一般。

来到御案边,他躬着身躯将手中的盘螭杯轻放到原有的位置,便悄无声息地站回萧敬的身边。

见到弘治皇帝仍紧闭着嘴巴,竟然如之前那般再次沉着脸,陈宽和萧敬二人愈发不敢弄出一丝声响来,更不用说有甚么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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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的西边,千余里之外。

在宁夏卫北面,约莫四五百里的黄河南岸,此处便是当今明人所称的“河套”的一隅,这里水草丰美,既可耕种亦可放牧。

“河套”之称,始于大明,因其三面临黄河,形似套状,故而得名。

河套的范围,大致是东自山西的偏头关起,西至陕西的宁夏镇,东西约莫二千余里。南到大明边地的城墙,北达黄河的河岸,南北最宽之处约有八九百里,极狭窄处亦有二三百里。

此刻,只见数不清的毡帐,正错落有致地立于河套的这一隅,绵延了数十里。

数之清的那些毡帐均为圆形尖顶,约略一看,大多数的帐顶应有十余尺高,而绕着帐顶围起的墙体则约莫有五尺许高。

毡帐的支架多以木材为主,而帐顶和围墙的厚毡则以牛皮或羊皮所制,帐顶与围墙均用厚毡铺盖,惟一的帐门几乎都朝着南边而开。

这些圆形尖顶的毡帐看起来虽然外形较小,但其实内里颇大且不惧风雨。

在这片水草甚为丰美的好大的草地上,亦有一簇又一簇的羊群与马群,一眼完全望不到尽头。看管羊群马群的,既有衣衫甚褴褛的牧民,亦有骑于马背的穿着颇齐整之人。

在高挂于半空的暖日照耀下,羊群的咩声、马群的嘶鸣声以及人声不时响起,好一派游牧之景。

“嘚嘚……”

“嘚嘚……”

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

只见二名身穿布衣、背挂弓箭、腰挎短刀的汉子,各骑着一匹杂色马,几乎并排着自东边急奔而来。

附近放牧的牧民仅抬头打量了一眼,再无其他动静,似没受到多少影响一般。

没过多久,那二匹快马已经接近毡帐之地。

策马飞奔的二名汉子见状,几乎同时勒了勒手中的缰绳,伴随着口中数声“吁”,他们座下之马随即放缓四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

直至离一座颇大的金色帐顶的毡帐约莫仍有二三十步时,这二汉子才翻身下马。

他们二话不说,只随意将手中缰绳往地上的木桩一套,即往那座金色的大毡帐急奔过去。

在那座金色大毡帐的周边不时走动着的十数名守卫,见得二人前来均笑脸相迎,纷纷打起招呼。

那二名汉子笑着回应,离那金色大毡帐仍有七八步之距却双双停下了脚步。

其中的一名汉子朝靠近金顶大毡帐门的一名守卫行礼,颇恭敬地让他进帐通报一番。

那座金色大毡帐之内,一名身穿紫色长袍、相貌甚为粗犷但看不出多大年纪的汉子,盘腿坐于一张以金色点缀的长方桌边的北侧。

这汉子名叫“把秃猛可”,亦即“达延汗”,因其幼年时已即汗位,明人多称其作“小王子”。

这位“把秃猛可”的来头可不小,他是成吉思汗的第十五世孙,亦是也先的外曾孙,乃“博勒忽济农”和“锡吉尔哈屯”之子,是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

与“把秃猛可”同坐一桌的,还有三名妇人,她们均为其妻。

紧邻把秃猛可的左右而坐的两名妇人较为年轻,而坐在他对面的第三名妇人则明显苍老得多,其额头和眉头已经有不少皱纹。

这位面容有些苍老的妇人名为“满都海哈屯”,其身披的紫色长袍与把秃猛可所穿的几乎同样款式。

被宣进入金帐的二名汉子齐齐跪伏于地上,先后朝着“把秃猛可”和“满都海哈屯”行礼。

“打探到什么?”把秃猛可问道,说得自然是鞑语。

跪于右侧的那名汉子恭敬地回应道:“大汗,已查探到明军派了一支三千骑兵,将前来河套……”

把秃猛可听得眉头一跳,又问:“连明军的行踪,你二人也探听到?”

“明军的三千骑兵,如今驻扎在山西的偏头关附近。他们立起很多写标语的旗帜,据暗通消息的明人所说,标语提到的就是河套……”那名汉子恭敬地再应道。

“哈哈……”把秃猛可的嘴角不由得一扯,稍顷仰头大笑起来。

未几,他右手化掌,击了击前方那张长方桌的桌面:“三千人就胆敢来?他们是不知死活,还是嫌活得太久?”

坐其对面的满都海哈屯亦展颜笑了起来,仿似听到甚么好笑之事。

另外那两名妇人默默低着头,反倒没多少动静。

五六息后,把秃猛可的笑声突地一收,转头望向坐于对面的满都海哈屯,轻声问道:“彻辰,你以为那些明人想做什么?”

“大汗,明军不过三千骑,能做得了什么?他们定以为我们已撤出河套,于是前来做做样子,然后向大明那昏庸的皇帝讨功而已。”满都海哈屯听得笑着摇了摇头,稍加思索即出言回应。

说起这位“满都海哈屯”,虽然是一名妇人,却甚为了得。

上一代的可汗满都鲁不幸去世时,并没有留下子嗣。

而成为满都鲁可汗遗孀的满都海哈屯,虽然得以执掌汗廷大权,统辖北元各部,但她毕竟只是女流之辈,失去黄金家族的靠山,自然不能服众。

在寡居期间,她多次拒绝非黄金家族贵族的求婚联合,眼见黄金家族就要没落。

为了维护黄金家族的持久统治,时年已三十有三的满都海哈屯经过考量,决定与年仅七岁的“把秃猛可”联婚,并拥立他即汗位。

要知道,“把秃猛可”的年纪虽然小,却是故元的唯一的正统后裔,即汗位那当然是名正言顺的。

把秃猛可即汗位之初,满都海哈屯即被封为“彻辰”,开始摄政辅助把秃猛可。

满都海哈屯虽是妇人,却能文能武。曾多次携带年幼的把秃猛可率军出征,先征讨当时仍颇强大的瓦剌一部,经过多番激战取得大胜后,迫得瓦剌退守西北。

数年后,这对老妻少夫更合力击杀了那专横狡诈、目中无人的永谢布万户的领主“亦思马因”,此人正是把秃猛可的杀父及夺母仇人。

正是此人挑起上一代可汗满都鲁与把秃猛可的父亲博勒忽济农的不和。

在满都鲁可汗和博勒忽济农火拼的时候,那“亦思马因”不仅暗中派人刺杀博勒忽济农,还趁机夺走把秃猛可的生母。

直至把秃猛可年满十六岁亲政,满都海哈屯甚为知机地退居幕后,虽然仍尽心辅助,但基本上均在私下为把秃猛可出谋划策,而把秃猛可对她颇为听从。

尽管他们的年龄相隔二十余岁,却无碍二人的“恩爱有加”,这少夫老妻先后生育了七子一女之多。

那把秃猛可听了满都海哈屯之言,顿时“嘿嘿”一笑:“彻辰,如果是这样,那更要趁机好好教训那些明人……”

话音未落,他已转头朝着毡帐门之外高声呼喝起来:“传令,升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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