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里镇的清晨,是给万来客栈阁楼上飘来的一声胡琴拉开的。
万来客栈以前叫“进宝客栈”,几年前听说要建腾云蛟站才改的“万来”,打算喜迎“万方来客”。结果站没建成,万方来客也不知道在哪个猴山上扯旗。这穷酸破客栈自然不配沾修士老爷们的仙气,便只有些途径的小生意人扎堆落脚。
野狐乡大集已经过了,此时是淡季,万来客栈的生意寥落得很,好在最近来了个野乐师,一个人比一个戏班子故事还多。
自从这位来了,万来客栈后院里养的大公鸡都不打鸣了。
每天天刚蒙蒙亮,楼上就准时“吱”一声,那位乐师崔先生也不睡懒觉,准时开始新一天的思春。
弦子有点受潮,琴声凄凄切切,他一天到晚不是哀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是大弹“怀才不遇孤单寂寞”,时而直抒胸臆,时而借怨妇体自我寄托,一点屁事,花样还挺多。
老板娘每天跟着他琴声起早,扫洒庭院、劈柴打水,指挥手下俩跑堂并一个厨子干活。
老板娘姓陶——陶县有“陶”“王”“徐”三个大姓,七成人都是这三家的——老辈人唤她“二嫂”,小辈便喊“二奶奶”,是个寡妇,丈夫死了十一年,她胆子大,自己靠这野狐乡里的“凶买卖”养活了俩孩子。孩子长大各自成家,她也两鬓斑白,自觉还有股子英雄意气没使尽,便将小客栈继续经营了下去。
西楚远不及大宛富庶,似乎也就不像对岸那样讲“礼数教化”,尤其在这种边陲之地,靠男人养不活一家老小——给钱多的活都费人,不费人的吃不饱。因此妇人们出来抛头露面做事很常见,反而不像南宛那么招人闲话。
陶二奶奶干起活来,着实令人赏心悦目,饱满的胳膊腿动作起来,仿佛一种带着特殊韵律的舞蹈,绝不拖泥带水。她头发虽白,抡起斧子却断然没有三下劈不开的木柴,在自己的小院里吆喝着指挥若定,就像个宝刀不老的将军。
这边一热火朝天起来,连楼上那位崔先生的唧唧歪歪声都不由得跟着她的节奏快了起来,病中吟活活拉成了赛马曲。
二奶奶将抹布往肩头一甩,擦了把汗,朝楼上喊道:“崔先生,吃点什么?”
崔先生还在赛马曲的余韵里抖腿,闻声顺手拉起胡琴,“哎哟哈哟”地回了她几个音。
可惜二奶奶不是知音:“说人话!”
崔先生便探出一颗臊眉耷眼的脑袋:“有什么吃什么,别放辣的。”
二奶奶听完,一双比别人短一截的眉竖了起来,感觉崔先生真是没人样。
这位崔先生年纪虽然大了点,但生得人高马大,一副好身胚。然而此人竟臭不要脸地自称有痨病,干不了活,可除了有一天吐了口血,二奶奶就没听他咳嗽过一声……吐的那口血染红了一整块汗巾,看着就不像真的,尤其他还有事没事把那玩意拿出来哆嗦几下,表演性质昭然若揭。有一天二奶奶不小心给他洗了,他就再没能成功吐出第二块。
据此,二奶奶断定他那血汗巾是假的,不定从哪找的鸡血狗血抹的。
一开始,二奶奶以为这游手好闲的崔先生是个家道中落的少爷秧子,后来发现还真不是。
前天一场暴雨浇坏了客栈西边的房,还是崔先生帮着修的,修完这鸡贼狮子大开口,抵了十天住店钱。他干起活来其实不孬,锛凿斧锯之类乍一拿起来挺别扭,试几下就利利索索地上了手。说来也奇怪,他那双手上细皮嫩肉的,也没有老茧,做这些事却轻车熟路,仿佛梦里千锤百炼过。
他还能写会算,说得出来的字都会写,二奶奶认为,全镇能达到这种水平的一只手能数过来。于是她就很想不通:干点什么不能成家立业呢?别人这么大年纪,都快给儿女物色婚事了,这崔先生还在到处浪,每天抱着把半吊钱买的破胡琴做白日梦,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
崔先生还涎着脸上楚戏班子里试过曲,人家没要,说这爷们儿吊着张丧脸,拉琴的动静夜哭郎似的,看着不老吉利,带出去怕找打。唯有殷实人家出殡的时候,司仪们愿意叫他去给伴个奏,气氛绝佳,因此他一没钱就盼着有人行“驾鹤礼”。
“二二二……”后厨传来一嗓子卡住了似的声音。
万来客栈的厨子是个结巴,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家人养活不起,索性扔了。二奶奶在一个暴雨夜里将他捡回来,起了个名叫“大雨”,当半个儿拉扯大,十三四岁上就让他跟老厨子学手艺。前年老厨子中了风,小厨子便接了班,人虽傻,但本分能干活。
二奶奶:“干什么?”
厨子一脑门汗,半天憋出一句:“大大大锅、锅炉又……”
后厨的大锅炉是黑市上淘来的,正经八百南宛货,厂里淘汰的,是整个客栈最值钱的东西。烧水烧饭一锅出,别提多方便,就是经年日久,容易出毛病。
二奶奶也弄不明白这些蒸汽玩意,便叫道:“崔先生,锅炉你会不会弄?”
崔先生“嘎吱嘎吱”地葬着秋月与春花,拨冗哼唧了一句:“没吃饭呢。”
“锅炉坏了吃个屁,你给弄好了,抵五天账。”
“哎。”崔先生二话也没有了,挥起大长腿,他两步从楼上迈下来,又“断肠”又“魂销”地奔了傻厨子,修锅炉去了。
“二奶奶喂!”一个跑堂叫道,“有客上门!”
陶二奶奶一愣,抬头看了一眼刚蒙蒙亮的天色,心道:这么早?
迎到前头一见来客,二奶奶心里就明镜似的,只见那二位客人虽极力往不起眼里打扮,身姿却不像那么回事——背太直了,看远处的时候下意识眯眼,还会时时刻意转头听动静,好像耳朵也不太好使。
这是两位仙尊。
她端起和气生财的笑脸上前福了一福,解释说小店锅炉出了点毛病,贵客要喝热水恐怕得稍坐。
要是过去,她不敢想象自己能跟仙尊这样体面的说话。
开店做生意,三教九流都打交道,她见人并不怯场,只是仙尊们——尤其麒麟卫大人,身上都有股子“仙气”,能压得人抬不起头来,更别提把话说清楚。
可是那天迷迷糊糊的太岁显灵,说了一句“陶县以后再无仙魔”之后,奇了!做梦似的,果然就成真了!外头修士们进来都变得跟凡人一个样,还不如粗手笨脚惯了的凡人灵便,再也没有那些呼风唤雨的鬼神当街斗殴了,连中秋月色都澄澈几分。有外乡回来的,都说陶县同外面完全不一样,留宿一宿都能神清气爽。
那之后,来县里明察暗访的仙人就没断过,万来客栈都接待过好几拨了,陶二奶奶已经能轻易分辨出哪些人是“尊长”。她现在挺欢迎这些人,一来仙尊们手松,花钱没数。二来这些往日里太阳一般不可直视的大人物身上没了那股“仙气”,陶二奶奶便又能言善辩起来,每次挺起腰杆得体地回完仙尊话,她都能暗自得意很久。
正这时,便听外面有马车响,客栈里两位贵客闻声都紧张地站了起来。
陶二奶奶心跳得快了起来:大人物。
就听门帘一响,外面进来一个“纯白”的男子。
此人头发白、衣裳也白,皮肉也不见丁点血色,脸上还戴着一张雪白的面具。
客栈中两位修士忙上前见礼,都唤“师叔祖”。
那“白人”摆摆手进了门,高高在上却不失风度地冲看呆了的陶二奶奶一点头,面具下射出的目光霜雪一般,冷飕飕地刮过这破破烂烂的小客栈。
先到的两个修士侍立两侧,其中一个开口问陶二奶奶:“你是老板?”
“民妇正是。”
那修士便冲她亮了张令牌,又问道:“此处近来见过生人吗?”
令牌上写了什么字,陶二奶奶看不懂,只觉得这个架势像麒麟卫,忙低眉顺目地回道:“禀尊长,不……”
她话没说完,就听后厨“咣”的一声,众人的目光登时被那动静吸引过去,大锅炉又“噗噗”地喷起气来。
然后一个人擦着手从后面进来。
陶二奶奶心里“咯噔”一下:是了,崔先生其实刚来没多少日子。
但说来奇怪,许是他亲切的乡音,许是他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那个劲儿,陶二奶奶压根没意识到他算“生人”,这会儿想起来了,又莫名担惊受怕起来。
下一刻,崔先生直直地对上了那雪白面具下的目光,他不躲闪,反而稀奇地瞪大了眼,嘴里“嚯”了一声。接着,这浑身透着股懒散的男子又“机灵”了起来,后知后觉地将他那身赖赖唧唧的气质收起收,一弯腰:“尊长们好。”
说完,他溜边找了个地方坐,悄悄说道:“二奶奶,锅炉好了,换截管就得。”
陶二奶奶定了定神,面不改色地冲那白面具道:“回尊长,眼下没有大集,小店住的只有几个往来的行脚小贩,都是熟客……几位要用点什么?”
“白面具”不知为什么,不错眼珠地盯着崔先生,正巧崔先生也在偷瞄白面具,被人逮了个正着,他忙不敢看了,眼观鼻鼻观口地往角落里缩了缩。
旁边站着的修士便道:“这位可不像是风餐露宿的行脚商贩。”
陶二奶奶若无其事道:“嗐,他啊,是个乡下老光棍,没家没业的闲汉混混,平日里住在小店里,干点杂活抵账。”
崔先生闻言,似乎想辩解,又不敢得罪老板娘的样子,起身嘀咕了一句:“回尊长,区区乃是一位乐人,以……”
后面半句被陶二奶奶一个眼神瞪回去了。
“白面具”又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他片刻,才收回视线,几个修士只点了一壶热茶,茶上来以后却没沾嘴唇,放下零钱便走了。
这几人一走,万来客栈里的三教九流才算松了口气,小声议论起来。
有住店的卖炭贩子捅了崔先生一下,笑嘻嘻地问道:“‘念喜’的乐人?”
“放屁,那是给朋友面子,过去帮个忙。”崔先生闻言一转身,活蹦乱跳地大吹特吹起来,什么“在金平菱阳河边弹过琴”、“金平蒸汽船里喷的烟都是桂花味”之类。
陶二奶奶都快听不下去,将手巾丢给他:“你可拉倒吧,擦擦你脸上的灰。”
崔先生:“二奶奶,早起给加个蛋嘿。”
二奶奶叉着腰:“我看你像蛋。”
崔先生也不生气,就笑盈盈地看着她。这痨病鬼其貌不扬,一张带着菜色的脸,一笑都是褶子,乱七八糟的小胡子挡着下半张脸,唯有一双眼,多情得好像从别人那偷来的。他提无理要求的时候从不挤眉弄眼,就眼巴巴地盯着人看,眼珠上浮着一层光,不知怎的就每次都能得逞。
有时候陶二奶奶想,说不定这狗东西还真傍过花魁,便道:“你啊,说个媳妇成家,照日子过不行吗?非得娶天仙啊?”
“倒也不是。”崔先生大言不惭道,“比我俊俏点就行。”
陶二奶奶:“……”
但凡要点脸,哪怕就一杯底呢,得是多好的男人?
万来客栈后面,马车里戴面具的白发男人听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家长里短,敲了敲车门,马车便辘辘地往十七里镇深处走去。陶县“坏”得太彻底,连他也没了灵感,怕是只有月满先圣才能看出此地古怪在何处了。
崔先生——奚平拿筷子轻轻敲着转生木做的餐桌,将消息传给了陆吾:“三岳悬无亲至。”
余尝趁项问清被困陶县,连夜逃往了海外。
这位顶尖的民间修士在掩藏行踪方面果然有两把刷子,一块灵石也没有带出西楚。三岳山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紧急联系其他三国,至今没找到此人一点踪迹。
余尝带着破法消失,余家湾族长殒落,内库被炸,乱作一团,却是有苦说不出——一个民间宗族,凭什么持有那么多灵石?灵石又是哪来的?这都说不清,本来就有无数双眼盯着余家湾这宝地呢,余尝这一釜底抽薪,周遭豺狼们都蠢蠢欲动起来。
东衡三岳懒得管他们这些破事,仙山发愁的是陶县。
陶县眼下这种情况无疑是破法做的手脚,可破法下落不明,整个一县的老百姓一无所知,按部就班地过自己的日子,灵山万万没有不顾民生强行移平此地的道理——况且也做不到,截至此时,麒麟卫、三岳内门,至少已经来了五六拨人,连蝉蜕都亲自来了,无一例外,进来就变凡人。
可不见悬无长老的面具都换成带窟窿眼的了么。
悬无的马车开进十七里镇的“大道”上,年久失修的路不平整,管车里坐的是蝉蜕还是神仙,照样给颠成筛子。
忽然,赶车的弟子笨拙地拉住缰绳。
他似乎和人交涉了两句,随后从车门里递进一样东西:“师叔祖,您看。”
蛇王仙宫炸飞以后,当地人又开始用“烟云柳”雕刻太岁神牌,这一回,神牌改头换面了。
悬无接过来,只见那木牌做工粗糙,但五官神态依稀能看出大概的模子——就是余尝。
“太岁“是什么?
这不好说,在南宛这种严禁民间修士、对所谓“邪祟”用重典的地方,“邪祟”们为了生存,会互相抱团,捏造一个“偶像”做自己的标志。遇上天灾**,老百姓病急乱投医,逮着什么神都求,久而久之,会将这些莫名其妙的“神仙”纳入民间传说。
而西楚这种黑市半公开化的地方,情况要更复杂一些:有些雄踞一方的大宗族野心包天,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会给自家祖宗美化出个来历,愚民们不明所以,就会以此为寄托。陶县没有大宗族,以前的地头蛇是个很能到处钻营的邪祟,相传这所谓“太岁”就是他带来的,是个不知所谓的木雕泥胚。
上一次银月轮下凡除妖邪,秋杀死了,银月轮却余怒未消,虽然后来查出是那位点金手身上有一截永春锦,但悬无直觉蛇王仙宫里秘密供奉的神像有问题……若他没记错,烟云柳也曾是一种伴生木。
可是峡江一代烟云柳到处都是,穷苦人家刻祖宗牌位都用这东西,拿烟云柳刻的神像也不止这一尊。可是莫名其妙的,悬无就是觉得这陶县的“太岁”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将木牌扣在掌心,毫无血色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对应烟云柳——宛人叫“转生木”的上古魔神最后似乎是殒落在了南宛。
余尝调取余家湾十万两白灵在陶县引爆了聚灵阵,驱逐了月影……刻在转生木上的神像变成了余尝的形象……
而项问清说,余尝似乎勾结了南宛陆吾。
此事千丝万缕,背后似乎都指向了玄隐山。
玄隐这百年中,先后两位蝉蜕出事,赵隐更是直接道心破碎殒落当场。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也被熔金炉烧化了地脉,打算重蹈阖的覆辙?
悬无脸色微沉声:“回吧。”
公然派细作潜入别国撒野,宛人欺人太甚。
“通知麒麟卫,立刻在此地成立分部,就建在禁灵线以外。禁灵线以内,调边防驻军驻扎,即日起严查进出人口,将所有居民登记在册,籍贯、亲眷等全部列示清楚,不得隐瞒。陶县渡口关闭,任何外国人士不得从此地上岸。”悬无说道,“还有,叫人清除陶县内所有转生木,令百姓不得传信这些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