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鸢杀人的事很快就在城里传了个遍,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人里,有大呼没想到的,也有直说不可能的,还有摇头嗟叹的。
可不管怎么样,伏鸢的案子算是定下来了,他的命如今也不过就是借他用用罢了,等到了时候,自然就被有人逼他交出来。
花街里乱成了一片,有不少平日里与伏鸢交情甚笃的,一边嘤嘤地哭着,一边扯着嗓子喊先生决计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还有就是冷眼旁观落井下石的,说是早就看他不是什么善类,没想到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可但凡说出这些个的,都是道听途说的人,真正知道些其中原委的,皆选择了沉默。芙蓉阁就像是被笼罩在了厚厚的浓雾之下,气氛低迷得厉害。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姑娘们却大多都在发呆。有兴致好的客人昂首阔步地进来,却都纷纷退出去,将信将疑地望了望头顶上的牌匾,这才确定了自己没走错地方。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抬起头,仰望着悬在芙蓉阁屋顶上的月亮。风吹起二楼的窗纱,就像是下一刻就要散开的烟雾。
几个脸熟的姑娘怔愣地倚着栏杆,各自不知望着何处发呆,就连手中的香帕滑落也浑然不觉。我伸出手,接住了摇摇晃晃的帕子。
终于,还是到了我去一趟琵琶里十里铺的时候。
辛家的废墟就像是一个窟窿,连月光照下来,都不会有丝毫的回应。我踱步在这的废墟之上,小心地观察着四周。
我记得那一晚,天空是血红色的,可今日的夜空,却是分外的清亮,简直就好像是有人掬了一瓢水,刷地一把洒向了天空,原本的浑浊被这清水冲着,一路退到了边缘,沉落了下去。
回忆着那晚的情景,我小心翼翼地停在了辛家的大门处。屋里是漆黑的一片,也没有任何声音,除了不知何处传来的狗吠声,那夜显得格外的安静。
学着那时伏鸢的样子,我抬起手,虚虚地敲了两下门。
空空。
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没人应门。
我抬起手,又敲了一次。
这一次,门在我的手下,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血腥气直袭面门而来,在秋夜的凉气中,那血腥气显得格外锋利。
撂下手里的灯,伏鸢急匆匆地冲到门廊下头。血,到处都是血,曲曲折折地,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
接着,他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老妪。
她浑浊得像泥沼一般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干瘦的身体上是几个刺目的窟窿。
她已经死了。
我望着烧成一团焦黑的石阶,转了个弯,继续往里走。
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就像是一根无形的线,将伏鸢一步步地引向宅子的深处。他步履沉重,诚惶诚恐地喘息着。
路好像变得格外的长,到他站到那扇半敞着的门前时,似乎已经过了很久。
空旷的房间里,只有脚步声在回荡。血腥气就像是闻到了猎物气息的猛兽,朝着他蜂拥而上。
他屏住呼吸,望向了床铺上的辛未年。
月光被摇晃的窗扇引得摇摇晃晃,就像是在他的床头点了一盏漂浮不定的灯。那瞪忽明忽暗,他的脸时而光明,时而黑暗。
他半坐着,眸子微微敛着,就像是不明所以地望向来访者一般。
伏鸢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指,探向了他的鼻间。
这时候,窗边忽地闪过一个黑影。
我兀地转头,望了过去。无心去管那头被吓得几乎要跌坐在地上的伏鸢,我一个箭步,追了上去。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废墟中的砖瓦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似的,齐刷刷地逆飞上天,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好似有一双无形的神手在精心地拨弄着一般,辛家的宅子竟缓缓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就着月光,我加快脚程,追上了前头的黑影。
那人一路狂奔着,砰地推开了辛家的大门,冲了出去。身后传来了火舌狂吼的声音,我的身后陡然明亮成了一片。
像身后真的有人追赶似的,那人跑得飞快,空气擦过他的脸颊,好像都生出了些许的温度。
急促粗重的呼吸声顺着风,直直落进我的耳朵里。
我咬咬牙,一步跨上去,拍上了那人的肩膀。
被猛地一拍的人本能地回过头,瞪大着眼睛望向我,月光和火光中,他的脸分外的清晰。我一愣,眼前人的身影便像是被雨淋到的雾气一般,稀稀落落地消失了。
火光骤然熄灭,月光也明显地暗了一下,一时间,简直就像是有人吹灭了天地之间的一盏灯。
昏暗的街道里,我愣愣地站着,任凭风吹起我的衣摆和发梢。
再次回到芙蓉阁,我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才能阻止心脏从喉咙眼里跳出来。
手指轻轻一捏,裙角无风自动。风停之后,我心满意足地扫视了一眼自己全身。
虽然我是第二次在凡间用上易容的招数,不过变成如此婀娜多姿的女子却还是扎扎实实的第一次。好不容易抑制住想要把衣襟拉开看一看的冲动,我推开了花摇的房门。
身后的喧闹虽说没有被彻彻底底地隔绝开来,可耳朵还是陡然一下清净了许多。
倚在窗边的花摇听到动静,倏然回过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她的神情猛地一松。
“原来是桑楠姐姐。”
她说着,眼神定定地望向了我,“姐姐有什么事吗”
我沉默着拴上了门,然后大步走到她跟前。
“我想跟你说说,崔捕快的事。”
提到“崔捕快”三个字的时候,她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厌恶,在那之后,她便拧着眉毛,口气冷硬道:“他人都已经死了,还说他做什么”
“虽然他已经死了,但是杀他的伏鸢还没有死,不是吗”
听到这话,她就像是被针扎到似的,猛地转头,盯住了我。她的眼睛十分的清澈,就像是两面锃亮的镜子,映着外头明晃晃的花灯。
被这眼神盯得有点发憷,我定了定神,道:“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并不是来幸灾乐祸的。”
她的眼睛仍然没有半点的松懈,口气更是阴森得如腊月里漫天呼号的北风,“那你说出这样的话,又是什么用意”
“我只想问你,崔捕快到底是怎么找上你的”
花摇紧抿着嘴唇,戒备地望着我,根本没有丝毫要开口的意思。
“事情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我尽量压低了声音,揣摩着桑楠可能会出现的语气,道。
她又盯了我半晌,好像是想从我的脸上瞧出什么端倪来,可是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垂下了脸。
“辛家出事的第二天,他拿着一个包裹找上了我,起初我不以为意,可后来,我在里头看到一封信,那封信,是请伏鸢先生代写的家信,按理说,那天晚上,前一天晚上,就应该被送到了辛家才对。”
我心头一颤,“那这信,又为何会在崔捕快的手上”
花摇沉默了一下,“他说衙门里的大人把这事分派给了他,这个包裹,是他在从辛家隔壁的那条巷子里找到的,说是因为上头有血,他们几乎已确定了凶手就是先生。”
“既然如此,他来找你,又是何种用意”
问到这里,花摇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眸子望着我,大约因为外头的灯火太亮,一时间,我竟看不清她的眼神。
“他说,要不要把这个包裹交上去,就看我的决定了。”
我猛地噤声,迎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先生做这些都是为了我。”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续道:“既然如此,我也要为他做点什么。”
风将窗边的珠帘拨弄得叮铃作响,就好像有一双纤纤素手在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琴弦,又好像有人撩起我耳边的头发,在轻声说些什么。
过了很久,久到我搁在窗边的手都凉得失去了知觉,我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问出了一直都很想问的问题。
“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自己杀了辛家的人,却又想同伏鸢一起活着,才从了那个禽兽不如的崔捕快的,原来,并不是这样吗”
听到我这话,花摇蓦地一个怔愣。
“我为什么要杀辛家的人”
“因为你想同伏鸢远走高飞。”
她颔首,沉默了一下,接着抬起头,道:“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
花街的灯火在她的身后闪耀着,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盏盏莲灯,亮过了天上的漫天星光。
望着在耀眼的灯火中变得模糊的花摇,我的心情蓦地有些沉重。
一开始,事情就不是我们任何人想的那样。
我们所有人都像是被叶子遮住了眼睛,明明看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却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全部,然后就缄默着互相猜忌,再自以为是地牺牲奉献。
一开始,有些事就已经错得离谱了。
推开花摇的门,外头的喧闹席卷而来。我灵台猛然清明,回过身,望着已经转过头去望着繁华街市的花摇,我轻声道:“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成不”
花摇侧过脸,姣好的面容半是朦胧。
“辛家出事的那天,你回去过,是吧”
她神情一滞,却还是点头,道:“是。”
“去做什么”
“只是,突然想去看看他。”说到这里,她复又转回头,望向了外头,“没想到,那竟然就是最后一面了,就连他说要不吃药去死的气话,竟然也成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这么说来,我能在那天去看他一眼,真是太好了。”
外头的灯火从她的脸颊滑过,轻飘飘地落在一旁的珠帘上,宛如一个个顽皮的孩子,在无忧无虑地踏着浪花嬉戏。
望着这一切,我不禁要想。如果花摇知道就是自己庆幸的那一面,造成了伏鸢的种种灾祸,还会不会觉得庆幸呢
但是,我这话,我终究是问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