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冲进来的时候,正值朝阳的光辉越过小院的墙头。
伏鸢倚着书桌,正襟危坐地对着门口。当那些横眉竖目的人一脚踹开木门,并将刀不客气地架在他脖子上时,他只是不紧不慢地抻了抻前摆,站了起来。
“走吧。”
官衙的牢房比我想象中的要干净,除了有股好似几百年没见太阳似的霉味之外,
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人人受不了的地方。甚至于,我找了半天,也就找到只看起来没什么斗志的老鼠。
伏鸢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小窗透进来的丝丝光亮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牢房里,一个披头散发胡子长了满脸的老头百无聊赖地在抓头发里的虱子。他时不时地斜伏鸢一眼,但似乎也没什么找他搭话的雅兴。
空旷阴森的牢狱之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原本我以为会这样的气氛会持续很久,便有意想先眯一觉,可我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呢,就有两个狱卒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伏鸢拉起来走了。
我一阵惶恐,以为是伏鸢这就要被砍头了,于是急急忙忙地就开始回想,他到底是何时丧命的。可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到个所以然来,只模糊记得,好像没有这么快。但因着我近日年纪大的反应愈发的明显,一时间,我竟也不敢肯定了。
七上八下地,我快步地跟了上去。
好在,我这只是虚惊一场。
他们押伏鸢上去,并不是随随便便就砍他的头,而是提审。
大约是因为死的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官差,堂上的气氛煞是凝重。这任谁看去,都是要把伏鸢千刀万剐的架势。
“堂下所跪何人”
最上的那人是宽口方额,长得很是正派。他一见伏鸢,便脸色铁青,声如洪钟道。
伏鸢神情不变,不卑不亢。
“在下伏鸢。”
“伏鸢”那人将他的名字在口中转了一转,意味不明,“就是那个在花街的街尾给青楼的姑娘们代笔的那位”
伏鸢微微颔首,“正是在下,”
接着,猝不及防地,就是一记震天响的惊堂木。在场的人皆是一个激灵,就连伏鸢也略抬头,循着声音望过去。
“大胆伏鸢,你可知罪!”
伏鸢皱眉不解,“伏鸢不知身犯何罪,还请大人明鉴。”
那人眯了眯眸子,显然不信他的话。
“你不知”那人冷笑,“那我便细细说出来,看你还知是不知,我问你,我衙的崔明升崔捕快,你可认得”
“回大人,小人不认得。”
又是一记振聋发聩的惊堂木响。
“大胆,竟敢藐视公堂,诓骗本官!”那人声色俱厉,趁着如此惊人的气势,那一身官服上的鸟雀似乎都舒舒展展地活了过来。
伏鸢仍旧是面不改色,“伏鸢的确是不认得崔捕快,还请大人明察。”
闻言,那人还想发作,却被一旁的师爷使着眼色拦了下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那两人心知肚明地对了对眼色。那个不知道是什么官阶的大人这才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
要我说,这人要不就是当官的时日还不长,经验欠缺,要不就是同那什么崔捕快有一腿,要不然,一个掌握公平正义和个别人生杀大权的人,怎能如此的没有定力,不过是人家不咸不淡地回了几句,就闹个怒发冲冠呢
思及此,我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又把被自己胳膊肘压麻了的腿换了个位置,这才打起了精神继续看过去。
“好,既然我衙的崔捕快你不认识,那么芙蓉阁的乐女花摇,你总该认识了吧”
听到花摇名字的瞬间,伏鸢的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因为这个动作,他的睫毛就像是刚刚破茧的蝴蝶那试着扇动的翅膀。不过,这一点细微的反应,估摸着也只有眼见的我能瞧见了。
“认识。”
“本官问你,你和这个乐女花摇,是什么关系”
伏鸢神色如常,直起脖子牢牢地将视线固定在了那人的脸上,在他眼珠的角落,黑色牌匾上的“明镜高悬”四个字,明晃晃的。
“伏鸢是代人写家书的,那条街上几乎所有的姑娘,伏鸢都认得。”
因为伏鸢答非所问,那人又狠狠地敲了一记惊堂木。这一声似乎比前两声更响,几乎要把他头顶上那牌匾上的灰都震下来。
我拧着眉毛,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眼。
“本官问你和那花摇是什么关系,你尽管回答便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这话一出来,恍恍惚惚间,我竟突然觉得有些耳熟。放下心思一想,这才想起来,原来,是阎君曾经常说的啊。
说起来,阎君的工作里,其实也有提审这么一项。
在天君严打工作作风的时候,阎君也是有认真工作过一段日子的,当然他之所以工作,并不是因为碍于天君的威严,而是天君大人老早料到了自己这位终身处于叛逆期的弟弟会给自己出幺蛾子,于是提前就用几件上古的法器收买了他,美其名曰是让他做个表率,实则就是求他不要同自己唱反调。
阎君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便欣欣然答应了。
于是,那段日子,我便有幸见到了兢兢业业办公的阎君。
那时候,他会成日地守在阎罗殿里,跷个二郎腿,叼个水烟枪,等着黑白无常用牵魂锁把亡魂牵过来,像栽萝卜一样排排好。
接着,他便会轻轻一拂浮生镜,把面前那人一生的荣辱得失看个遍,然后决定去处。
因着这个工作比我的工作要有趣上百倍,于是乎,那段时间,我总是撂下自己庄里的活计,同他凑在一堆看热闹。
每每看到奇特的事,他总是会朝我招招手,让我去一同喜闻乐见。
但这工作也不是只有快活的,有时候,也会遇到烦心事。
而这些事中最烦人的,就莫过于亡魂的话太多了。
其实嘛,这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好不容易活了一辈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就一命呜呼的。一瞬间,一世的荣辱得失都成了过眼云烟。遇到这样的事,谁还没有个几句话说说呢
无奈的是,黑白无常爱好清净,在将人牵到阎罗殿之前,都是把他们的嘴牢牢封上的。如此憋了一路,终于找到个能说话的人了,谁不想多说两句
别误会,我们冥府一向提倡维护人权和民主自由。所以说话什么的,当然是可以说的。但是,总有些人,尤其是一些特别成功或者特别失败的人,总是喜欢喋喋不休,恨不得把自己的一辈子,从出生到死亡,哪怕是暗恋多少个姑娘,又逛了几次青楼都说得详详细细。
这样的冗长,谁能受得了
于是,每当这个时候。阎君就会一记眼刀子飞过去,阴森森道:“我只是问你知不知悔改,你只管回答知或者不知,说那么多作甚”
大部分时候,听到这话,那些人就会蓦地一愣,道:“据说,死了以后不都是要把自己的生平说一遍的吗”
我还记得,阎君听到这话,总会漫不经心地托着下巴,道:“那不巧,本君恰好是不听的类型。”
当然了,大家会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类型”
这时候,阎君就会不耐烦地皱起好看的眉头,一掌拍在桌上,阴仄仄道:“本君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给本君顾左右而言他!”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眼前堂上的这位虽然不管从什么角度瞧都跟阎君没有一丁点相似的,可这不耐烦地发官威的方法,倒是一模一样嘛。
突如其来地,我竟然有点想念许久不见的阎君。
也不知道我这次回去,他会不会在,指不定,又不知道到那个犄角旮旯里去同哪家未过门的媳妇儿鬼混去了。
“大人刚才问伏鸢是否认识花摇,伏鸢说认识,可大人却又问伏鸢同花摇的关系,那么伏鸢只能说,伏鸢虽然认识整条街的姑娘,却都与她们并无关系。”
将我的心神重新引回来的,便是伏鸢这一段极其拗口的供词。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花摇只是你众多客人中的一位”
“伏鸢正是此意。”
“胡说!”伴随而来的,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堂木声。
伏鸢神色动了动,似乎终于被这一惊一乍的动静给动摇了一丝。
“本官派人查过,这乐女花摇与你交情不浅,甚至还曾日日去给你烧火做饭,你说,是也不是”
“是。”
“那你方才还说没有关系”
伏鸢的眼睛出奇的平静,这样诡异的平静让人非常害怕。
“伏鸢没有说同她没有关系,恐怕是大人听错了,伏鸢说的,是伏鸢认识整条街的姑娘,而花摇,只是这些姑娘中的一位。而说起她来给伏鸢做饭,不过就是因为她曾经在伏鸢这里赊过写家书的账,以此来还债罢了。”
“哼!”那人不怒反笑,口气里是满满的讥讽,“简直一派胡言。”
“照你这么说,那么你给她的那些银子,岂不是就是因为你感谢她给你做饭了”
“银子”伏鸢明知故问道,“什么银子”
那人嗤之以鼻,用一双用于亮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还装蒜,不就是你给花摇送回辛家治病救人的银子喽。”
伏鸢神情不变,“大人在说些什么,伏鸢不懂。”
“那么,我这么说吧。”
那人微微倾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伏鸢。在那双半敛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丝让人惴惴不安的光芒,那光芒锋利非常,就像是一把刚刚开锋的利剑,直直地刺向人的心窝。
“辛家失火的那晚,有人看到你去了琵琶里十里铺。”
伏鸢袖子中的手掌兀地握紧,脸颊因为紧绷而鼓动。
“你给花摇送回去的银子,丢了吧”
伏鸢久久没有出声,只用一双眼睛木然地望着得意的他。
我听到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那一晚,伏鸢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给花摇的信,还有银子,都在慌乱中,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