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南斗宫回来之时,凡间已过了三日。
恼人的秋雨过后,姑娘们的思乡之情似乎也消停了一些,这一日,伏鸢在前些日子的忙碌之后,终于获得了难得的清闲。
可饶是如此,直到深夜,他也仍然没有要睡下的意思。
我舒坦地偎着火炉,一边闻着炭火的香气,一边百无聊赖地盯着时不时往大门口张望的伏鸢。他在等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以前的我整日里瞎忙活,却从没仔细琢磨过花摇这个人。
说起来,他们二人受罚之后,我一直惦记的都是与我有恩的伏鸢,却几乎没有想起花摇过。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直到最后,我都不了解。
我不知道她弹了一手的好琵琶,不知道她是为了落魄卧病的丈夫沦落到这条街,不知道她为了不接客而狠心地烫坏了自己的整个后背,也不知道她性格执拗欠债不还,更不知道,她居然是一个如此让人爱怜的姑娘。
细细想来,伏鸢之所以会喜欢花摇,甚至于在重新飞升后还对她念念不忘,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说起来,凡间还当真是个邪门的地方,在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花摇的时候,大门上还就真的传来了敲门声。
伏鸢大喜过望,连脚边滚落的笔都来不及拾起,就急匆匆地开了门。
果然,门口站着的,正是花摇。
这一次,他们二人就显然没那么生分了。花摇一路长驱而入,甚至比伏鸢还要早些落座。伏鸢大约不太习惯她这副样子,竟然一愣,好半晌没过去坐下。
见状,她扭过头,望向了身后微微怔愣的他,“先生怎么了,作甚不坐下”
这样的情状,见外的倒是伏鸢自己了。
约摸也是想到了这点,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这才绕过她,坐了下去,在这期间,花摇就一定紧紧地盯着他,一瞬不瞬。
伏鸢被她盯得有些不自然,终于禁不住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先生你很像我的丈夫。”
花摇气定神闲,好似没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反观伏鸢的神情,却是有些局促。
“我的丈夫,也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就像先生你一样。”
分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伏鸢淡淡地笑着,用自言自语的音量道:“原来是指这个方面。”
显然,花摇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只是望着面前干了一半的砚台,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耷拉着肩膀,微微侧着脸,因为这样,她脸上的纱布便大喇喇地显现了出来。
伏鸢盯了那纱布好一会儿,似乎也在心里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脸上,怎么样了”
闻言,花摇虚虚地摸了一下脸上的纱布,摇头道:“没什么事。”
“应该很疼吧”
花摇似乎没想到伏鸢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神色古怪。
伏鸢自觉唐突,便想改口。
可还没等他开口,花摇就淡淡地抢白道:“先生应该听晓晓说过我的事吧”
“嗯。”
“刚进楼里的时候,和姨娘闹的事也知道”
“知道。”
听到这里,花摇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我预想之中的不愉快,而是显得有些困惑。这一点让我颇为不解,不过,原本也就该这样。从一开始,不管是对我,抑或是对伏鸢,花摇都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谜团。
“在先生的眼里,我做的事也让人很难理解吗”
花摇用一种无比期待的眼神望着伏鸢,就好像是一位殷殷等待着回应的求亲者。
伏鸢犹豫了一下,“或多或少吧。”
“原来真的是这样。”
她的口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的丈夫也这么说过,他说,我总是在做一些他不能理解的事……”说到这里,她重又坚定地望向了伏鸢,“果然,先生很像我的丈夫,连想法都是一样的。”
我猜想,伏鸢很不喜欢这样的比较。我猜想,他很想说这只是大部分的想法而已。但是最终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应了一句——
“是么。”
花摇点头,嘴角渐渐地浮现了笑容。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笑容,好似在薄雪初融的江边偶遇了一朵悄悄绽放的迎春花,在那暖融融的颜色里,一整个冬天的寒凉好像都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天地之间只剩下暗香浮动。
这约摸是伏鸢第一次看到花摇笑。
于是,他也忍不住跟着翘起了嘴角。
“太好了。”花摇道。
“太好了”
花摇点头,嘴角依然带笑,“如果是先生的话,一定就能帮我解释为什么我丈夫会说出那样的话了吧”
一时间,伏鸢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这个时候的花摇一定不知道,自己毫无恶意的话会给伏鸢带来的什么样的伤害吧
这样的场景,我记得是轩辕姬早起的本子里偏爱的。因为不知道他人的心意,所以就随意地谈起自己的感情,殊不知自己这样甜蜜又忧伤的烦恼,会像一根刺一般扎进别人的心里,让人食不下咽,辗转不安。
“我的丈夫,说他想死。”
花摇说着,语气平静,眼神却很是落寞。
伏鸢一愣,“想死”
“他说不想要我赚来的钱,所以要死。”花摇说到这里,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先生,如果是你的话,也是会这样想吗”
伏鸢沉默了一下,问道:“他是一直病着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花摇似乎有些犹豫。
“如果不想答,也是可以的……”
“不是,是家里遭了祸之后。”她抬头,似乎是在观察他的神情,“先生既然去过家里,应该多少猜到了些吧,大致的经过,大约就和先生猜得差不多。从那之后,他便病了,病得很严重。”
“所以你才来到这条街吗”
花摇颔首,“我要赚银子给他买药,还要供他吃穿。”
伏鸢了然地点点头,“那么,会不会是他觉得拖累你了呢”
“拖累”她又皱眉,“我不明白,他不是我丈夫吗,那还哪里来的拖累一说”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我身边炉子里的炭火明明灭灭了好几遭,我的嗓子眼都被火烤得有些发干了。
“花摇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花摇的反应很怪,眉头甚至比上一会蹙得更深,“他是我的丈夫,所以我怎么都不能抛弃他”
“你也是跟他这么说的吗”
花摇不答反问:“难道不是这样吗,因为是夫妻,所以我就应该一直照顾他。”
“那他如果有一天死了,花摇会伤心欲绝吗”
伏鸢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两人都生生地一愣。诡异的气氛弥漫小小的屋子,除了炉火的噗噗作响,就只剩下了二人紧绷的呼吸声。
“抱歉,我失言了。”伏鸢脸色青白道。
花摇没有应声,却是盯着他,就像要用眼神将他定住一般。
大概由于这样,我第一次看到了伏鸢无地自容的样子。他看起来有些诚惶诚恐,有些悔恨懊恼。这样的他,真的就是一个凡人,而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总是轻裘缓辔,好似无所不能的人。
“果然,我丈夫也是这样想的吧。”
伏鸢抬头望着她。
“我不会伤心欲绝的。”花摇恍恍惚惚地望着那个墨已经干了的砚台,说出的话让眼前的人渐渐睁大了眼睛。
模模糊糊中,鼻间似乎又充斥起了那股熟悉的腥臭味。干燥温暖的屋子里,有无形的黑雾缓缓升腾,它们飘忽不定,渐渐凝聚着。
“这么想来,我竟然好像还会有些庆幸。”她说着,眉间的褶皱渐渐地舒展开来,“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再忍受这条街,也不用看着那些脑满肠肥的男人丑恶的嘴脸了,更不用再没日没夜地弹琵琶,弹到指尖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伏鸢微微睁大双眼,半开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先生,你一定觉得我很自私吧”花摇直视他,没有任何躲闪。
须臾,伏鸢沉重地摇了摇头,“没有,我想任谁都会这样想的,只不过,没有人有你这么坦率罢了。”
花摇抿了一下嘴唇,眼神平静无波。
“不,我很卑鄙,很可耻。”她的语气如往常一般,毋庸置疑,“可就算这样,迄今为止,不,包括以后,我也会一直尽我所能,让他好好地活下去的。”
“因为是夫妻”
“是。”她斩钉截铁道。
“那么你是要一直把自己困在这条街吗”
“困”她疑惑反问,“为什么是困,在这条街活了这么多年,我早已是这条街的一部分了,所以它并没有困住我,而是在包容我。我所要做的,只是感恩戴德,然后默默地忍受,仅此而已。”
听到花摇波澜不惊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打心里觉得她是个比任何人都通透的姑娘。像这样一个通透的人,活在这么一个浑浊的地方,一定很痛苦吧。
这一点,伏鸢一定也感觉到了。
所以,这时他看向花摇的神情,是那样的悲悯。
想来,也就是这样的悲悯,造成了后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