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悄然地滴着喜泪,青绾端坐在龙凤榻上一言不发,不远处的桌上,装在百鸟朝凤壶中的合卺酒散发着醉人的酒香,似乎在殷殷期盼着有人来品尝。
窗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劝酒声,还有不知是谁喝多了的撒酒疯的动静。
青绾掀起面前的红纱,朝外头看了一眼。门口时不时有人影闪过,却没人有进来的意思。见状,她深吸一口气,取下头上的凤冠,搁在了桌上。
镜子里的倒影依然是人面桃花,毫无预兆地,她用力拔下了头上的发簪。霎时间,沉重的花钿叮叮当当地掉了满地,长发如同是浪花一般垂落。
云霞彩帔被她随手扔在了一旁,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桀桀冷笑,漠然地抹去了嘴上的朱丹。红色的痕迹从嘴唇一直蔓延到的脸颊,像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当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城的桃夭看到这个模样的青绾时,愣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她手中的衣裳无声地落地,她甚至都没注意到,一脚踏了上去。
“你……你怎么会在这”
她的瞳孔紧张地颤动着,脸色飘忽不定。
“来找你啊。”
青绾慢条斯理地脱下身上的大红喜服,知道露出白晃晃的里衣才罢手。
桃夭恐惧地看着她,全身颤栗。
“你不是应该在洞房吗,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她说着,再控制不住情绪,猛地冲过去,一把扯住了她的一双袖子。而青绾则像是没有生命的人偶一样,任由她拉扯着。她嘴角噙着嘲弄的冷笑,望着她的眼睛没有丝毫的起伏。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青绾望着她近乎崩溃的样子,淡然地侧头,“我说过了啊,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桃夭一震,手指颤抖着松开。
“你来找我做什么”
青绾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好笑,“做什么,当然是跟你一起走了,我们不是在那女人肚子里时就在一起了么”
桃夭艰难地咽着口水,频频后退。
“你……你不要开玩笑了,你赶紧回去啊,要是被人发现的,爹娘一定会……”
“不要管他们就好了。”青绾冷漠地打断她,眼神如同寒冬腊月的夜风,她向前一步,同她一起站在那件掉落在地的衣裳上。绿色的衫子衬着她的红鞋,鲜艳的红色似乎要流淌开来。
桃夭的踉跄着后退,脸色乍青乍白。
“你要和我叫唤的时候,不就是这么想的吗”青绾步步紧逼,桃夭节节败退。
“反正他们一直把我关在地狱,如今又要将你推进另一个地狱,既然他们从来没有为我们想过,那我们又凭什么要替他们着想呢,你说是不是,我的妹妹”
桃夭退到墙角,后背碰上了冷硬的墙壁。
青绾停下脚步,妖异的红色嘴唇贴近她的脸颊。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上如同吹了冷风,汗毛僵直。她倾身,将嘴唇递到了她的耳边,字字用力。
“其实,你也是这样想的,是吧”
像是被刺了一刀,桃夭猛地一抖,用力推开了她,眼神闪烁。
“我没有!”
青绾被她推得撞到了柱子上,可她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外头突然起了风,细细弱弱的风从窗缝溜进来,卷着半残的灯烛,扑扑朔朔,似乎下一刻就会陡然熄灭。两人僵持着,在孱弱的灯火中投下模糊的倒影。
“那么……你就替他们去死吧。”
说完这句,窗上的倒影就只剩下一个。
桃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夜已过半,宾客才稀稀拉拉地离开,红影重重的庭院终于从喧闹中慢慢地沉淀下来。凉风一吹,满院子红光摇曳,让人一阵目眩神迷。
青绾望着睡在大红锦被上的桃夭,目光一寸一寸地滑过她的脸。
桃夭粉面桃腮,嘴唇红得似乎要滴血。她紧闭双眼,在红烛的火光中安详地呼吸。她的颈子上,还残留着前不久她留下的掐痕。那痕迹像是一条颜色诡异的蛇,将那白净的脖子重重缠住。光是这么想象着,都让人毛骨悚然。
青绾白面红唇,手指滑过她的脖子。
许久不见的黑雾再次升腾起来,风中的红烛开始剧烈的颤抖,最后齐齐一晃,灭了下去。黑雾浓稠腥膻,整个新房都被淹没在这滚动的雾帐下,我几乎找不见青绾的影子。
下一瞬,房中所有的灯烛却又猛地亮起。火光一闪,霎时恍如白昼。
不知哪里鼓起了风,那风从四面八方胡乱吹着。青绾黑发乱舞,如同恶鬼。
大风中,红烛接二连三地倒下,它们流着一路的红蜡,卷着火星袭向了一直垂到地面的床幔。火一沾到那大红的布料,便如大雨后疯长的野草一般,倏地窜开。
火光乍作,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眼见如此,我再不理会莲实的阻挡,一路奔进了火海中。热烫的气息被我脚边的风鼓动着,越窜越高。眼珠似乎都要被火烤干了似的,我眯着眼睛捂住口鼻,一边躲避着无孔不入的火舌,一边艰难地往前走。
青绾没有离开,她像是入定似的,纹丝不动地站在床边。
火以一种猛兽出笼的姿态狂野地吞噬着她们头顶的帐子,被烧得斑斑驳驳的布条落下来,那布条裹着火苗,络绎不绝地落在桃夭的枕边。
大火一发不可收拾,眼看着火就要烧上桃夭的头发。
我一咬牙,朝床上的她伸出了手。可就在我的手碰上她的时候,身体却骤然僵硬。心头咯噔一声,火光中,那张惨白的脸孔再次浮现。
“咯咯,终于给我等到了,咯咯……”
尖锐的声音像是一把撬开脑门的利刃,我听到身体里的每一处都发出哀嚎。
“咯咯……”
笑声忽地拔高,和席卷而来的大火交相辉映。
余光中,床铺已经着了火,张狂的火蛇狂舞着,瞬间霸占了整个视线。
苍白的脸孔骤然欺到面前,一双黑色的眼窝里,细碎的寒光闪闪烁烁。咧开的嘴角里,若隐若现的獠牙滴着腥臭的涎液。
“阿岑!”
手腕一紧,恍惚的我兀地回过神。
我甚至来不及看清莲实的脸,就被他扯到了一边。后背一阵热风卷过,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巨大声响,细碎的木头散了满地,火星四溅。
大火中,我不知哪里来的闲情,居然抬头望向了他的脸。
他眉头紧皱,镜面般的眼睛里映着火光,就好像是两汪流淌着的水银。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里头出来的,只知道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他眼睛里的火光已经散了个干净,而在他的身后,大火怒吼冲天,几乎要撕破整个穹窿。
火光中,我似乎看到了桃夭被烧到焦黑了一半的脸。
“桃夭……”
大约察觉到我又有要挣脱开来的意思,莲实抢在我说话前,死死地扣住了我的手腕。手腕阴阴一疼,我望向他。
“还没死。”
我抿了下干涩的嘴唇,“是青绾”
他点头,让开了身子。如今我才发现,我们不是在院子里,而是在后门的巷子口。漆黑的巷子里,红色的影子远远而来。
月光像是一盏白色的灯,悠悠然然地照耀着四野,墙头那边是浩浩荡荡的大火,这里却依然是一片安宁。
她们从阴暗的巷子里蹒跚走出,面目渐渐显现在月光中。
我瞪大眼睛,身体动弹不得。
桃夭的左脸遍布着烧伤,鲜红的血肉夹杂着水泡,粘稠的脏血胡乱地涂抹着,还微微反射着月光。她半张着口,拖着被烧得破败的身子艰难地喘息。
风习习拂过,她那被燎了半截的头皮微微颤抖,嘶哑的呻~吟从皱皱巴巴的嘴唇泄露出来。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在与我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桃夭停下了步子,同我对上了眼睛。
我握紧了手心,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用那只还算完好的眼睛望着我,烧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动了动,还没说出话,就倒了下去。青绾紧皱着眉头,想要扶住她,却没不曾想陪她一起跌在了地上。
她的手蹭过那只被烧得溃烂的手,扯下了一片像是腐烂动物般的皮肉,浓黑的血涂上她的白衣,浑浊得如阴沟里的污水。
桃夭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她紧紧抓住青绾的袖子,眼睛死死地盯住天空中硕大的月轮。
血顺着她紧攥着手流下,混合着烧伤粘液的血水流进青砖的石缝,渐行渐远。
青绾始终一言不发,她只是盯着那张被毁了一半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黑色的雾气打乱夜间飘渺的雾岚,无声无息地将两人的身体重重围住,月光皎洁,将这一切都映得分外清晰。
桃夭将青绾的袖子越扯越紧,甚至将肩头都撕出了巨大的豁口。她剧烈地挣扎,嘴巴张张合合,似乎是有什么话要会说。
沉默了许久,直到围墙那头传来激烈的救火声,青绾才像如梦初醒似的低下头,将耳朵凑近了她的嘴角。
“从今以后,你就是……桃夭。”
月光的银辉中,她的瞳孔渐渐放大,放大,直到卷着烟灰的风吹过,她也不再眨眼。火光漫天,夜色撩人,无人的街道上,大红嫁衣飘飘荡荡,血断断续续地滴在她们的脚边,发出了滴滴答答的声响。
这声响,就好像是每个夏风飒飒的晚上,小女孩趁着家人熟睡的空挡,敲响了另一个女孩窗口。
她会压低着嗓子,轻轻唤道:“青绾,青绾……”
这个世上,从此就再也没有杀人犯青绾,也没有已经出嫁的桃夭。
剩下的,只有桃夭,清清白白的桃夭。
遮天蔽日的火光中,青绾缓缓起身,背对着失去温度的桃夭,一步又一步的走远了。
而一身嫁衣的桃夭,则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巷子口。
在她失去光泽的眼睛里,火光和月光交缠在一起,明晃晃的,就像是盛夏天空中绽放的烟火。
一直盘桓不去的雾气如同是被朝阳驱散的晨雾,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青绾左眼下的痣。
她仰起脸,迎着清莹的月光望过去。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泛起碎银子似的亮光。
那天晚上之后,就没有人再在翡翠城见过桃夭一家。
曾经热闹的小院逐渐长出了野草,日复一复,只剩下廊檐下的狐狸面具在摇摇晃晃,似乎在细细地数着岁月。
青绾的窗口被疯长的野草掩盖,地窖失去了唯一的光源,彻底陷入了黑暗。这院中的故事也随着这被掩盖的地窖,永远地沉寂了下去。
青绾再也不存在了,这世上剩下的,只有桃夭。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当一身是血的青绾推开父母的房间时,他们铁青的脸。
而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说:“嫁过去的那个是青绾,她被烧死了。”
我也依然记得,听到这话时,那夫妻二人喜极而泣的模样。
这个故事里,真的有人得到幸福了吗
青绾真的能作为桃夭永远地活下去吗,她真的能忘记父母对她的种种虐待,又真的能直视自己满手的鲜血吗
这些我都不能确定。
就像莲实说的,虽然因为我分担了青绾体内的狐仙,造成她最后居然一念之慈,将桃夭救了出来,从而阴差阳错地让桃夭原谅了她。
乍一看去,我这一趟,该做的事全部做到了。
可事实上,归根结底,这一趟到凡间让我沾染了魔气,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既然如此,那么也该是时候了。
是时候,带着流年晷去见伏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