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同莲实认识了一辈子,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终究还是弄不明白。
就比如说现在,明明刚才我们还像麻花一样缠在一起,亲了个头昏脑涨。我还在这心潮澎湃呢,他老人家可倒好,一个回笼觉睡过去,到现在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越这么看着,我就越是火大,越是火大,方才的情景就越是清晰,那情景越是清晰,我就越忍不住朝他的嘴唇看。到最后,也不过我一个人跟个傻子一样激动不已。
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捶了两记胸口,决定把他撂在一边,自己去跟着青绾。
今日高息要出门,所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高家小少爷居然起了个大早,一边用洗漱,一边同一旁的青绾搭话。
“青绾住得可还习惯”
青绾“嗯”了一声,将他的袖子挽到了手肘。
“没人欺负你吧,要有人欺负你,少爷我就替你去教训他。”
青绾的眼睛笑了起来,“才没有那种事。”
高息弯下腰,笑眯眯地盯着青绾的脸,“青绾好像很高兴”
“高兴”
“看吧看吧,笑得这么好看,有什么好事吗”
青绾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接着轻言慢语道:“昨日,老爷夫人夸奖了青绾。”
“老爷夫人的话,是指我爹我娘”
青绾又继续手上的活计,熟练地将水倒入脸盆,又拧干了纱巾,递到了高息的手上,“嗯,老爷夫人说,青绾做事虽然慢,却很细心。”
“哦,就因为这样啊,青绾你本来就很细心嘛。”高息抹着脸,声音有些瓮声瓮气。
“少爷虽然经常这么说,但还是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话。”她说着,脸颊灿烂得好似夏季的晚霞。
“真好啊,大家也终于发现少爷我带回青绾是多么英明的决断了。”
青绾的头低得更厉害,眼睛盈盈发亮。
“还有什么好事吗,总觉得青绾最近特别高兴,肯定不止这件事吧”
高息在青绾眼前摇头晃脑,一个劲地耍宝。
“乔姐姐上次回家探亲,给我带来了香囊,苗姐姐上次去逛庙会,也给我带回了冰糖葫芦,晶莹剔透的,可好看了,还有后院新来的家丁小宝,上次还帮我干了活,说是以后有事就可以找他……”
青绾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她甚至忘了要给高息擦干手,只是不停地说着,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高息垂着一双湿漉漉的手,好笑地望着她,却始终没有打断她。
等青绾发现自己说得太多时,他的手已经干了个彻底。她懊恼地呼了一声,连忙重新涮了纱巾,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手。
高息也不抱怨,只是笑,“青绾,终于也变成普通的女孩子了。”
“啊”她不解地抬头。
他被那水灵灵的眸子看得不好意思,摸着鼻子将脸转到一边,“怎么说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总觉得很可怜,好像受了很多的苦。”
听他这么说,青绾的脸僵住了。
我惊觉不妙,这丫头要是回想起那段日子,那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刚准备上前护住高息,却见她的脸缓缓地温软了下来,就好像被乍暖还寒的冷风冻僵的迎春花,忽地被阳光照耀了一般。
“被少爷捡到,青绾真是幸运。”
高息脸一红,也不知是被她笑得,还是被她说得。
“说……说什么捡到,青绾又不是阿猫阿狗……”
青绾眼睛笑成了弯弯的一条,“本来就是捡到的嘛。”
“不是说了不要这么说嘛!”高息红着一张猪头脸,半气急败坏道。
“好了好了,以后不说捡到,那怎么说,拾到”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站在门廊下,目不转睛地望着青绾的笑脸。那张笑脸那么好看,就像是五月盛开的石榴花,一树一树,红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张明媚的笑脸同那张望着蓝天哭泣的脸重合,明明暗暗,晃个不停。
青绾,终于也变成普通的女孩子了。
高息虽然年级小,可说出的这话,当真是无比的贴切。
青绾终于从笼子中的困兽,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女孩子。
故事如果能在这里戛然而止,对所有人来说,恐怕都是好的吧。
可是,事实总不会如人所愿。
在青绾几乎要忘记狐仙的事时,他却像是纠缠不休的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她的背后,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那也是个晴朗的夏日。
这是青绾第一次被派出府去做事,她走在后山的羊肠小径上,裙摆拂过脚下丛生的野花,摇曳出了一地的清香。她心情愉快地哼着跟同屋婢女新学的调子,挎着篮子快活地走着。
这一趟出府,是受了高家夫人的嘱托,到后山采些新发的花蕾回来泡茶。原本是两人一起的任务,可好巧不巧的,那位一大早崴了脚,而其他人都各自有事,无奈之下,青绾只能一个人上山。
那两人出现的时候,我嘴里正叼着根一股草腥味的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蹂躏着脚边的野草野花。莲实则因为南斗宫有事,早早地走了。
回想起来,这一切,可能是天意也说不定。
那两人刚从牢里逃出来,蓬头垢面,满身脏污,蜷缩在密林深处的时候,就像是两头走投无路的野兽。他们看到青绾时,眼中的光芒也确实极尽贴近我这个比喻。
娇弱的像花骨朵一般的青绾,在他们眼里,就像是一顿香气扑鼻的美餐。他们眼中闪着饥肠辘辘的绿光,小心翼翼地朝着青绾接近。
我察觉到他们的脚步,皱了皱眉头,一口吐掉了被嚼得烂兮兮的狗尾巴草。
原本是想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可手上的架势刚起。一股熟悉而遥远的寒意就从后脊梁升腾起来,黑雾从我的眼底汩汩地冒出,几乎模糊了整个视线。浓烈的腐臭味席卷而来,我大张着口鼻,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拼命地呼吸着。
黑雾无声地弥漫开来,模糊中,我看到那些黑雾袭向了青绾的身体。她就像是我的影子一样,大张着口鼻,动弹不得。
那两人像是贪婪的野兽,扯开了青绾的衣裳。碎布飞上我的视线,在一阵阵的骨骼挤压声中,我的眼前成了漆黑的一片。
“咯咯。”
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回荡在耳边。
“我就是你啊。”
接下来,便是冗长的黑暗。
惊醒我的,是一股让人五脏翻滚的恶臭和血腥味。
猛地睁开眼,却见天空乌云密布,居然是大雨将至的天气。胡乱地爬起来,我扶着一旁的树干,站起了身。
树林了一片晦暗,空气好似变得很粘稠,吸进身体的时候,几乎让人喘不过去。
到处都弥漫着血腥味,耳边却诡异的安静。
除了树叶轻微的沙沙声,就只剩下从我身后传来的滴水声。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过头。
青绾低着头站着,血从她的指尖一滴一滴地落下。篮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她的外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半敞着衣襟,露出了整个肩头,原本干净的衣裳如今就像破布一样挂在她的身上。
滴答滴答。
血源源不断地落下。
我被她这副样子惊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视线从青绾单薄的肩头和指尖涨开,陡然扩大。
目之所及,就只有血。
那两个人去哪里了,我不敢细想。
“咯咯。”
又是熟悉的冷笑,可这一次,这笑却不是从我的嘴里发出的。
青绾抬起头,动作慢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
她望着我,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狼,幽绿幽绿。
“咯咯。”
她死死地盯着我,接着手指动了动,伸向了自己的胸口。
“嘶。”
刀子和血肉摩擦的轻微声响像是某种极小的生物,爬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咬紧牙关,往她的胸口望了过去。
空荡荡的窟窿里,我看到了她那颗猛烈跳动的心脏。
血就像是暴涨的泉水一般,咕噜着涌出来,别说她的衣襟,就连她的脚边,都已经汪了一汪的浓血。按理说,她早已应该死了。
可她却直直地站着,望着我,扯起了嘴角。
“咯咯。”
笑声徘徊在血染的林子里,久久不去。
青绾发现自己的不幸,就是从那天开始。
即使尽量想装着没事,可她还是常常忍不住捂着胸口发呆。我想,她一定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刺穿了,可如今在她身体里热烈跳动着的,又是什么呢
这种事,只要随意一想,就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再后来,事情就变得越来越离奇。
青绾被疯马踏到了胸口,胸口整个都陷了下去,可第二天,她却像没事人一样出现,胸口的凹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在这事没人知道。
接着,便是她失足跌下枯井,摔掉了腿。当时,我亲眼看见白森森的骨头从她的皮肉里刺出来,就像是被砍掉半截的木头。可没一会儿,那血肉模糊的腿就开始长出新的皮肤,断开的骨头像是烦人的鱼刺,孤单单地落在了一边。
青绾陷入了恐慌,她蜷缩在床的角落,睁大着眼睛望着黑暗的虚空。
“房里是不是有死老鼠”
不知是谁多嘴,打断了她的思考。
转瞬,就有人接下了话头。
“不知道啊,是不是老是闻到一股腐臭味”
“是啊,原来你也闻到了,我还以为是我鼻子出了什么问题呢。”
“我也闻到了,臭得要死,都快呛吐了,青绾,你也闻到了吧”
众人的视线穿过黑暗,准确地落在了青绾的被面上,像一根根钢针,刺得她浑身发抖。她蜷缩着身体,用被子将自己死死地裹住,不发一语。
“咯咯。”
深夜的睡房,隐隐传来了低沉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