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庭院分外宁静,叫了一天的蝉也终于歇了下来。
年幼的桃夭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我弯下身,朝着她枕头旁的狐狸面具,缓缓地伸出了手。
在指尖即将要碰上那面具的瞬间,一阵浓黑的雾气突然从狐狸的眼窝中涌出来,像是被火灼了一下似的,我猝地缩回了手。
潺动的黑雾像是有生命的藤蔓,当着我的面悉悉索索地蔓延开来,不一会儿,它就将那诡异的面具笼罩在了黑暗中。就像是被扔进了黑水中,面具浮浮沉沉,偶尔能瞧见白色的痕迹。
与此同时,一股类似于动物腐烂的气息弥漫开来,我皱着眉头,每呼一口气都万分谨慎,总觉得把这样的空气吸进去,内脏也会开始腐烂。
黑气滚动着,就像是被风鼓动的烈火。
手藏在袖中暗暗捏诀,我挪动步子,慢慢靠了过去。
像是感觉到威胁,那股黑气倏地暴涨,腥风卷过,狐狸面具咯噔一声,掉到了地上。再看桃夭的床沿,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人影恍恍惚惚,似乎在随风摇摆。
惨白的面孔,红色的油彩,幽深的眼洞,还有几乎扯到耳边的嘴角。从那大张的嘴巴里,我可以看到暗红色的獠牙,那有桃夭半掩的窗子。
望着黑色影子上开出的半个脑袋大的窟窿,我的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冷。
这个所谓的“狐仙”,绝对不是什么神仙。
那他到底是什么,是妖
妖是界限最模糊的一个种族,劣根性弱一点,混得体面一点的,不知从那一辈子起,就会被纳入天界的编制,从此扬眉吐气,一跃升天。而一些不求上进,沉迷于法术,为祸人间的,就只能一辈子做只小打小闹的妖。
可是,说到底,妖终究是万物精气所化,精纯到能修出法术形体的精气,都能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如此修出的妖,多多少少都有些慧根,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就算去为非作歹,也不过就是叛逆期的行为模式。
是以,天界与妖族的关系一直不错,甚至于,在神仙不够用的时候,天君还会找来妖神商量,从他那头借些人过来当差。
这些被喝醉酒的妖神借出去的妖,当着当着,就当成了半个神仙,再瞧着天界寂寞,找个伴儿繁衍繁衍生息,便彻底更名易户,成了真正的神仙。所以如今的天界,很多神仙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哪里来的了。
那么,要说这团雾气是妖的话,似乎也不太像。
我这么想着的同时,那雾气正咧着那破洞般恶心的嘴巴,对着我张牙舞爪。
“你是谁”
安静的夜里,我的声音似乎带着回音。
黑影没有答我,而是发出像从嗓子眼挤出一般嘶哑的喘息声。那声音一会儿近都似乎就在我耳边,一会儿都似乎远到从护城河边传来。
在这样让人喘不过气的呼吸声中,他的身体也跟着一颤一颤。时而散成稀薄的一片,时而聚成浓郁的一团。
可不管雾气怎么变,那张惨白的脸都如同钉了钉子似的,死死地定在我的眼前。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眼前咧开的嘴巴似乎越张越大,似乎随时会冲过来,将我一口吞下。
我深吸一口气,腥臭味越来越浓。
“你是谁”
再一次开口,我的声音不知为何会变得有些瓮声瓮气。
“咯咯。”
尖锐的笑声猛地从背后刺进耳鼓,不男不女。
我倏地转过身,浓得几欲让人作呕的腥臭味毫无阻滞地钻进鼻息,脑中猛地一个震荡,眼前也跟着混沌起来。狠狠地甩了甩头,我掐着自己的指尖,努力在动荡中看清眼前的一切。
“咯咯。”
温热的气息扑到脸上,随之而来的,还有直冲脑门的腥气。
惨白的面孔近在咫尺,因为沾了血渍而显现着诡异颜色的獠牙几乎贴上我的鼻尖。黑色的雾气中伸出了无数的手臂,那些手臂像是灵巧的毒蛇,将我重重的缠住。
胸口的空气越来越少,我在天旋地转中张大嘴喘息。
手中已经捏好的诀被一股沉重的外力冲破,反噬激得我胸肋狠狠一震。
糟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连忙在黑雾的禁锢中艰难地转过头,望向了跟着我进来的殊七。
可这一看,我的心便凉了半截。
殊七倒在角落的地上,一动不动。
“咯咯。”
笑声近在耳畔,我微微斜了眼珠望去。那张脸就这么紧贴着我的脸颊。
汗从额头上沁出,下巴猛地被抬起,撕扯的痛感从脖子根上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拼尽全身的力气捏我的下巴,骨头咯吱咯吱作响,好似下一刻就要碎掉。
“咯咯。”
笑声同白天那个摊主的声音重合,迷迷糊糊中,她尖尖的鼻子和咧开的嘴好似就在眼前。此时的她正看着狼狈的我,幸灾乐祸地笑着。
黑雾越缠越紧,几乎要将我内脏挤碎。
“咯咯。”
在排山倒海的晕眩恶心中,我咬紧牙关,想要动一动麻木的手指。
“咯咯。”
脸颊上传来凉丝丝的潮湿感,带着砂砾般粘腻感的柔软东西从耳边滑过,动物的腥臭味充斥在鼻间,恍惚间,我几乎要觉得这种味道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
手还是一动不动。
黑雾越来越狂躁,眼前被跳动的黑色火焰笼罩,月光慢慢地消失不见。
“咯咯。”
白色和黑色形成了醒目的对比,红色的油彩似乎也开始在黑暗中舞动。眼前已然开始恍惚,不祥的预感像是大片阴云,遮在了我的心头。
“你是谁”
模糊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与此同时,缠裹着我的黑雾像是突然受到某种刺激似的,腾地窜起,以让人看不清的速度钻进了我的嘴巴。我一个措手不及,猛地张大了眼睛。
黑气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口中,我感觉自己像是被热风鼓起的孔明灯,在痛苦的恶心感中,居然浮现了些许的飘飘欲仙。身体忽轻忽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体内东碰西撞,胃中一片翻江倒海,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好几下,却依然没能阻止这散发着恶臭的黑雾。
手指动了动。
眼珠涨得几乎要炸开,全身的经脉都像被强充了气似的,痛苦地贲张起来。
另一只手的手指也跟着动了动。
“啊!”
一声像拿尖刀刺穿耳鼓似的叫声猛地从我的喉咙里冲出,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被人硬生生地扯下,我目眦欲裂,声音与身体里那不知是谁的叫声重合,惨烈得将整个视野都冲击的摇摇欲坠。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被人用力地撕扯着,从我七窍窜出的黑气在眼前凝成了抖抖颤颤一团,一眨眼,那团黑气已经拖着长长的尾巴,钻到了地上的狐狸面具中。
面具猛地一晃,在夜里发出嗝哒的一声响。
响声未落,我便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身体剧烈地发烫,血液似乎正在以从没有过的速度剧烈奔流。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它蹦出来。
腥臭味盘桓不去,我捂着闷痛的胸口,弓着后背干呕起来。
瞪着胀疼的眼睛,我望向了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狐狸面具。月光穿过窗纱,朦朦胧胧地照进来,地上如同撒了一地的白霜。
那白霜蒙在惨白的面具上,让红色的油彩格外的显眼。似乎丝毫无惧我的目光,面具还自顾自地笑着。深不见底的眼窝中,似乎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在不怀好意地窥伺着满脸大汗的我。
深吸了一口气,我望向了睡得正香的桃夭。
到底这些人信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听了我的叙述,老司命的第一反应不是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端着我的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瞧了一转。他干燥的手带着蘑菇的味道,终于将那股恶心的腥臭味冲淡了一些。
我长呼一口气,松下了紧绷的肩膀。
“阿岑,你没事吧”
没管他捏着我脸的手,我摇摇头,脸颊被他扯得嘟成了一团。
他似乎不怎么相信我的话,还是一个劲地盯着我瞧。因为瞪得太用力,我甚至看到了他眼角还没来得及团成一团的眼屎,还有白眼珠上像树枝一般虬结的红血丝。
老司命的蘑菇地将将丰收完,又种上了新的。水洒在新发的小蘑菇朵儿上,发出某种清新好闻的气息。
我木楞木楞地盯着老司命的眼屎,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过了好一会儿,老司命总算放开了手,可即便如此,他的眼睛还是没离开我的脸。我因为近日看着青绾没吃好没睡好,额头上发了几个暗疮,被他这么一盯着看,那几个不安分的东西猛地发热,好似随时会爆开。
揉了揉额头上的红疙瘩,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老司命对着我的头顶叹了口气,这才移开视线,坐到一旁抿了口茶。润好了嗓子,他终于将话题重新转到了我先前说的事上来。
“你说的这个东西,莫不是还没成形的魔吧”
“魔”
我上一次听到这个称呼,还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我还在南斗宫里舒坦地混着日子,特别无聊的时候,就会去老司命那边听他同各路老友东拉西扯。
那日老司命究竟是同谁说的这个,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是他说的内容,我却不知怎的,记得无比清楚。
他说,魔是接近鬼魅,却又与鬼魅截然不同的存在。
魔可以是人生,也可以是物生,可以是活物,也可以是死物,甚至可以无物。
当时的我,也同现在的我一般,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约摸是看出我表情颇为悲壮,老司命瞄了我一眼,咂嘴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将手撑在膝盖上,做出了要同我好生解释一番的架势。
我见状连忙正襟危坐,以示尊重。
老司命满意地捋了捋山羊胡,动了动嘴唇。可这头还没听到他的声音出来呢,后头突然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原本我并不打算理会这脚步声,可是不经意地一听,我的心便无意识地狂跳不止。轰隆轰隆,声音几乎响过了盛夏的雷。
数着那脚步,我的心几乎要挤破牙关跳出来。
“哦,莲实,辛苦你了。”
老司命抬头说,声音越过我的头顶,落到了身后。
“没有。”
听到这声音,我忽然想要长呼一口气。
莲实,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