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我就敲响了殊七的房门。
殊七开门看到我,都免不了惊讶了一下,由此我微微反省了一番,自己是否整天都睡到日上三竿,给大家留下了好吃懒做的恶劣印象。
“婆婆,这一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吗”
我清了清喉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正经很严肃,“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我要去现世,虽然不会太久,但还是要麻烦你照应着一些。”
殊七的表情,活像见了鬼。
我猜想,他的意思约摸是,我都游手好闲了这么些日子了,也没看哪次如此兴师动众地给他交代个,如今这样,到底是闹哪般
掩着嘴干咳了一声,我故作轻松地指了指后头,“那,我走了。”
殊七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我都回过身要走了,才出声拦住了我,急急忙忙问道:“婆婆就这么去吗”
我被拦得一顿,回过头“嗯”了一声,“怎么了,这身衣裳不适合吗”
殊七嘴角僵了一僵,“不是这个意思,属下的意思是,婆婆就一个人去吗,司命大人呢”
这大约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一听这话,原本心情还算不错的我,脸蓦地垮了下去。
“我去办孟婆庄的事,要他跟着作甚”
伶俐如殊七,当然看出我表情不对劲,只见他悻悻地抿了抿嘴唇,话锋一转,道:“既然是庄子里的事,那属下陪婆婆去吧,反正也花不了多久,况且最近庄里也清闲得很,离开一时半会也有青芒照应着。”
他说得这般殷殷切切有理有据,我如果再拒绝他,就显得不识好歹了。于是,我下定决心要一个人闯出名堂的这一趟,还是泡了汤。
不过,当我真真实实地来到翡翠城的时候,还是庆幸自己将殊七一同带来。
就如现在,当我躺在盛夏的树荫里悠悠哉哉地守着桃夭家的后院时,殊七已然把整个翡翠城都转了个遍,不仅如此,他还将狐仙的召唤方法也了解了个透透彻彻。
喝着绿豆汤,我一边用袖子扇着风,一边望着青绾的窗口。
小青绾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一中午都没有冒出头来。外头的野花在太阳光的炙烤下蔫蔫巴巴地垂下了脑袋,干瘪的叶子在热风中扑扇扑扇,一旁的树丛里,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虫子时不时地叫一声。
这么热的天,任谁都不想出门吧。
蓝汪汪的天上,只有几片闲云,连碰巧飞过的鸟儿都没有。
殊七的声音好像是哄孩子午睡的安眠曲,将我的眼皮越说越重。但我好歹还是个神仙,就算是闭着眼睛,我还是听了进去。
翡翠城真的是恰如其名,就像一块美丽的翡翠镶嵌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清澈的护城河如同是透明的佩带,似乎随时会有一只素白的手将它从地上捡起来。
这座城里有低矮的民房,也有气派的亭台楼阁,有碧绿的树,也有蜿蜒的河。虽说比一般的名城要清秀一些,可是说白了,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城。
而因为狐仙的存在,这个城仿佛被蒙上了一张惨白着脸的狐狸面具,只有两个深深的眼窝露在外头,不论你多么费力地往里看,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神秘感就想是一坛陈酿的酒,酒香透过经年的陶罐,弥漫在了空气里。
现在正在呼吸着翡翠城空气的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总觉得,呼吸进去的气都带着朦胧的香气,这香气诡异又美丽,好像带着某种鲜红如罂粟的毒。
这个小小的城池,因为有了狐仙的故事,而拥有了独特的魅力。
这里的所有人,都迷信着无所不能的狐仙。为了能听到狐仙大人的说话声,他们几乎用尽了一切方法。
最直接的,就是通过狐仙使。
狐仙使说简单了,其实就是特别针对狐仙的神婆巫师。每到狐仙祭,他们就会穿上狐仙的白色长袍,戴上涂着红色油彩的狐狸面具,跟着八抬的狐仙轿,跳着特殊的舞步,在翡翠城的长街上走上几个来回。
而平常的时候,他们就会守在狐仙庙或者家中,用平凡的占卜手法替人卜卦祈福。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在想,到底这些所谓的狐仙使中,有多少人像青绾一样真正地同狐仙说过话呢他们只是单纯地骗人钱财吗,还是真的对狐仙深信不疑呢
这些事,我即使想破了脑子,恐怕也不会得到答案。
夏日的风拂在脸上,鼻间充斥着某种清新干燥的草木气息,脚边新栽的树苗在艳阳中奄奄一息,我用脚拨弄了一下,以示同情。屋里飘出若有似无的绿豆汤香味,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青绾的窗口传来两声低低的叹息声,接着便是铃铛清脆的响声,不过也只是简短的两声后,里头又重新归于了沉静。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狐仙的存在。
眼前猛地一晃,像是挂在面前的画作突然被风卷起一角,接着风停了,一切就像是恶作剧后恢复平静一般,又变成了从前的模样。
仔细瞧去,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脚边的树苗长了齐墙高,略显粗壮的根稳稳地站着。稀稀拉拉的叶子在夏风中招摇,像一只只热情洋溢的手。
黑漆漆的洞口边上,梳着双髻的小女孩盘腿坐着,白嫩嫩的小手在揉捏一朵蔫了半截的小野花。她的脸微微侧着,似乎在认真地听洞里的人说话。
“这就是花吗”
青绾喑哑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从她说话的流畅程度来看,桃夭似乎是经常背着母亲偷偷来看她。
原本,她们就是一对的。
望着桃夭手里那多黄橙可爱的花,我想。
“嗯,好看吧,护城河的河岸上还有好多好看的花,可是今天太热了,我如果背着娘亲去河岸上摘花,一定会被娘亲狠狠责骂的。”
桃夭说得头头是道,手中的花在她粗暴的动作已然碎了一半。
“娘亲……”
青绾愣愣地重复着这个词。
“娘亲就是天天来喊我的人,你知道吧”
青绾闷声不吭。
“娘亲虽然对我很好,可是有时候真的很凶,就像昨天晚上,我不过是打翻了一碗绿豆汤,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她居然拿板子要打我,亏得爹爹心疼我拦住了她,不然今天我肯定疼得不能来找你玩儿了。”
桃夭说得忿忿不平,一把扔掉了手里烂成一团的花,就手捏了根草用指甲掐着玩。
“爹爹……”
青绾的声音就像是从水底传来,朦朦胧胧的。
烈日的光芒照在没有草皮的煞白地面上,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我的视线越过让地面扭曲变形的热气,直直地落在那个洞口。
青绾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在幽暗中泛着诡异的光芒,就像是猫的眼睛,她脸色苍白如纸,这么看过去,面无表情的她如带着一个真真实实的狐狸面具。
虽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她们那对愚昧的父母,真的将年幼的青绾养成了一头栖息在黑暗中的困兽。她在等待,等待着破笼而出的机会,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会用黑暗将这栋房子笼罩起来。
事实证明,她最后成功了。
至于成功到什么地步,我并没有去打听。
“你喜欢花吗”
桃夭扒拉在洞口,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她芙蓉糕似的脸蛋上,粉扑扑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去咬一口。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种下了祸根,却还沉浸在与神秘的女孩做朋友的兴奋中。
青绾的眼睛忽明忽暗,“喜欢。”
听了她的话,桃夭喜滋滋地笑开了,“你不知道吧,花还能做点心呢,街角糕点铺的桂花糕芙蓉糕都可好吃了。”
青绾费力地抬头,似乎想从狭窄的洞口看清桃夭活灵活现的神情。这个动作让她的脸有一大半都暴露在了阳光下,白得吓人皮肤像某种得了白化病的软体动物,这病态的白衬得那块狐狸形状的黑斑更加触目惊心。
阳光似乎能灼伤那层薄弱的遮挡,她的脸只是浮现了一瞬,便又缩了回去。
“我想带好吃的糕点给你吃,可是娘亲每次都看得很紧,都不让随便拿走。她也真是奇怪是不是,家里又没有贼,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青绾眯缝着眼,似乎被过度灿烂的阳光伤了眼睛。
“诶,对了,下个月有狐仙大人的祭典,到时候娘要做米糕又要忙祭祀,肯定没时间看着我了。”
“狐仙……大人”
“嗯,你还不知道狐仙大人吧”桃夭仰着尖尖的小下巴,似乎对此很骄傲,“狐仙大人是咱们翡翠城的守护神,如果被狐仙大人选中,他就能视线你的一切愿望,真的,不管你有什么愿望,他都能实现,真的是非常厉害的神仙哦。我跟你说,我从以前就决定了,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做狐仙使,侍奉狐仙大人左右。”
青绾的眼睛深陷在脸上,如同一双发着幽光的洞窟。
“一切愿望……”
“是啊是啊,什么都可以,青绾,如果是你的话,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青绾没有答她,只是像鹦鹉学舌一样,怔怔地学着她的话。
夏日的午后,太阳像是煎坏的荷包蛋一般,糊成了热烫的一团。聒噪的蝉趴在树上喋喋不休,一声高过一声,将耳朵吵得嗡嗡作响。
树顶的叶子摇摇晃晃,就像一面面绿色的船帆。
青绾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口中低低地重复着:“一切愿望……狐仙大人……”
桃夭的额前的碎被风带起,拂在她光洁如雪的左脸上,就像一只温柔的手。
恍惚间,青绾脸上的阴影似乎越变越大,最终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