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装镇定地打招呼。
“殊七,你怎么在这”
“是我。”
轩辕姬一脸不耐地从书桌上抬起了头,望了望我,又瞧了一眼我身后的莲实,接着不知是白了谁一眼,又重新低下了头。
“我这几天忙得差点掀桌,你家的阎君看不过去,便把你的这位掌事借给了我,你没什么意见吧”我刚想回话,便见她又麻生生地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有意见保留。”
我悻悻地咂吧咂吧嘴,刻意绕过一旁的殊七,伸长着脖子凑到了轩辕姬的旁边。
给轩辕姬磨了那么些日子的墨,我见惯了她奋笔疾书,也见惯她托腮扶额抓耳挠腮,可如今这样,却着实稀奇。只见她阴沉着一张脸,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那张纸。
“什么事能把我们神通广大的轩辕姬烦成这副模样”
我这话半是关心,半是调笑。
不过显然,听的人并没同我调笑的心思。她看也不看我一眼,顺手把面前的那张纸一扯,一掌拍到了我的面前。
这一掌,且不说拍得她胳膊下的白玉桌吱吱作响,就瞧着凭空飞散的浮尘,也能看出些不一般来。我被这一下唬得一愣,怯怯地望了轩辕姬铁青的脸一眼,这才踟蹰着去看那张纸。
天山帝江家的幺女,槐江之山英招家的长孙女,泑山蓐收家的外孙女,青丘帝君白芷家的幺妹……
一眼扫过去,这俨然就是天界百美的花名册啊。有些我认识,确实是些名来已久的美人,有些小辈,我只勉勉强强同她们的父辈打过几次照面。
这不过是个名单,轩辕姬就算脾气再古怪,也犯不着同这么个名单生气吧
我惴惴地想着,一边继续浏览名单,一边悄悄地揣摩着她的脸色。
看着看着,终于给我瞧出端倪来了。
轩辕姬这人受了不少情伤,外传是有十九次之多,而轩辕姬对我堂而皇之地宣称只有九次,而照我推算,恐怕不会少于二十九次。
历经数次情变之后,脑袋灵光但是性格别扭的轩辕姬终于看破了红尘,从此对男女情爱看得无比的透彻。可这终归都是外在的形象塑造,于我来说,轩辕姬依然还是当年的轩辕姬。
你想,一个不憧憬美好情爱的人要怎么写出风靡天界的言情本子
所以,轩辕姬就像她从前养过,最终被我烤了吃的那只刺猬,身上都是尖刀子,心里却是一团无比脆弱的软肉。
帝江,英招,蓐收,白芷……
这都是些多么熟悉的名号啊。
我感慨着,目光暗暗地往轩辕姬那边飘。
与先前的怒发冲冠不同,突然之间,她就像个被戳破的皮球一般瘫坐在凳子上,双眼发直地盯着空荡荡的桌面。
要说旧情人就如同鬼魂一般,你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他杳无音讯,可一旦你拨开白云见青天了,他就偏要在你面前打上一转,好让再你生不如死一番。
这话是轩辕姬自己在言情本子里说的,我往常没什么经验,感触不深,如今一看,方觉这话着实十分在理。
看着轩辕姬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有些不忍心。
从前甩了自己的人,如今闺女孙女都可以来选美了,自己还要吃力不讨好地去当评委,想想还真是够讽刺了。
不过,轩辕姬始终是轩辕姬,她只是魂不守舍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又端起了往常那副刁钻古怪的嘴脸,瞥了我一眼,问道:“你不在你那孟婆庄待着,到我这作甚”
咦,这话怎好生耳熟
侧头一想,哦……原来是卞城王经常说的话。
说到卞城王,我低头又上上下下地扫了一眼面前长得让人烦的名单,发现并没有她的名字,便心里一动,随手拿起支笔,寥寥几笔,把她的名字添了上去。
轩辕姬瞄了一眼,没说什么,看样子不甚关心。
搁下笔,我这才想起来这里的正事。
“阎君呢,他不是来你这做评委了吗,怎么没瞧见人”
轩辕姬此时正闲闲地端起桌边上的茶水,只见她懒洋洋地吹皱了杯中血玛瑙般的茶,架势十足地朝我掀了掀眼皮,道:“当是在云桥那边同丫头们打情骂俏吧,他不就好这口嘛。”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转身作势要走,刚抬脚,却又停下来,转了回去。
轩辕姬没往我看,却是捧着茶水,视线若有似无地盯着眼前的名册。
我撇撇嘴,“我说轩辕姬,你这桃林子这么大,我找不到云桥,你别在那装文艺,快来给我带路。”
闻言,轩辕姬拧起了不怎么好看的粗眉毛,烦躁地瞪了我一眼,随即一把搁下手中的茶盏子,不乐意地站起身来,一边嘟囔着“烦死了”,一边慢吞吞地踱步过来。
我心满意足地扯过她粗胳膊,兴冲冲地往桃林的方向去。
莲实一脸不情愿地跟着,我来回瞧瞧两人的脸,扭头悄悄冲着莲实低声道:“她就是压扁拍圆打残后的你。”
本要躲闪的莲实听到这句,突然停下了动作,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一眼,没说话。
“你们俩鬼鬼祟祟干嘛”
“没什么啊,快走快走。”
我干笑两声,拉着轩辕姬,加快了脚步。
桃花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不管逛上多少遍,仍会觉得这地方美得让人心旷神怡。
不说这遍地的花树奇草,就说那条贯穿桃花源的溪流,也是曲水可流觞,清澄可凫游,若是如天河一般,有三两神女嬉水,那便更是极好的。不过可惜,轩辕姬这人护短,她的桃花源别说女人了,就连只雌兔子都找不到。
云桥就伫立在桃花源的中心,周围更是云蒸霞蔚,草树欣荣,远远瞧去,那桥就如同一条轻如纱薄如翼的幔带,婉约地为桃花源这位红粉佳人系住了腰肢。
轩辕姬的桃花源虽美,但却不是任人观赏的。所以她这次破例开放桃花源之后,美人们都忍不住提前几天赶到,好一览桃园风光。
于是乎,云桥附近可谓是三步一旧识,五步一熟脸。一路走过去,招呼打得十分疲累。反观轩辕姬却是蒙着个面,一副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子,大家似乎对此早已习惯,倒怎么觉得不妥。基于此,我倒是有点羡慕起她来。
转了三圈,也没瞧见阎君的人影。
我琢磨了一下,凭我对阎君的了解吧,他这人虽然好美色,却不喜欢曝于人前。他常说,此等美事,了无人烟为宜,月黑风高最适。还总说,这是他的贵重风格。
每每听到此,我总想一掌劈死她。可是我即便有那贼胆,也没那本事,何况我连那贼胆都没有。
这么一瞧,我这颗天河里头的石头,除了皮肉比较厚实之外,化形之后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是处。石头该有的优良品质,我一样不剩。
想到自己是颗石头中的败类,我心情着实沉重。
“轩辕姬,你这桃花源里,可有什么秘密的地方”
是时,轩辕姬正双手抱臂地倚着株桃树,大有任人打量的意思。
我话音落了好一会儿,才见她斜斜地睨着我,口气不咸不淡道:“你家阎君好那口”
虽然说的不是我,但是我还是不争气地尴尬地一把。
要说这样的地方,不管是何地,都总有那么两三处,纵观四海八荒,那没有上万,也有那么八千处,是以阎君厮混多年,却从来没被人抓个正着过。
轩辕姬领着我们,绕过了云桥,一直往北方桃园的尽头走去。桃花源的桃树,乃是当年混沌之气散去之后,父神怜悯这生灵涂炭的神境,用七星龙渊剑割开了自己的皮肉,用血液做媒,撒下了第一把种子。
桃树是父神的精气所结,是以绵延千里不绝。天君为了表示对父神的尊敬,特此下令,在桃花源内不准使用道法飞行。是以,一听轩辕姬说要走到桃花源的尽头,我就如那霜打的茄子一般,霎时蔫作一团。
几乎走断了腿,我们才到了桃园的尽头。说是尽头,不过只是一处模糊混沌的结界,结界的那头,依稀可见桃树枝桠的投影。
我走到那隐蔽的洞口,对那暧昧的黑暗投去恼怒的目光。照我对阎君的了解,那厮绝对是一个腾云便到了此处,什么天君圣旨天规,对他来说连个浮云都不如。
思及此,我更是怒不可遏。
一掌劈开眼前堵得严严实实的石门,我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厚重浓郁的黑暗中,时不时传来女子愉悦的笑声,那笑声里带着三分的娇嗔,四分的妩媚,还有三分的少儿不宜。
我听着耳根一阵发痒,挠了挠耳朵,憋了口气,长驱直入。
这洞当是个兔子精的洞窟,那是百转千回,拐过不知几个弯之后,才终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处宽阔的葫芦形洞穴,葫芦口的位置,有个小小的洞口,金色的光芒从那洞口洋洋洒洒地落下,为洞内的昏暗点缀上了些朦胧的明亮感。
不远处的石台上,阎君那厮衣冠楚楚地躺着,而在他的怀中,一个我不认识的神女裸露着香肩粉颈,正攀在肩上娇笑。他脸上噙着丝邪笑,手脚倒是甚为老实。
这与我事先想象的肉帛相见真刀实刃很是不同,一时间,我居然有些失望。
阎君那厮倒是挺警醒,他远远地就瞧见了我,甚至还不知死活地摆手打了个招呼。
“哟,阿岑。”
我绷着脸,眯着眼瞪着他不说话。
他不痛不痒,倒是自顾自道:“怎么,我家阿岑终于开窍了,居然也要来参加这选美了……”他一边貌似语重心长地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起身坐好,他怀里的女子始终背对着我们,穿衣服速度倒是快得惊人。
“鉴于我和轩辕姬都是这比赛的评委,阿岑啊,你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哦……”
我听罢,毫不客气地啐他一口,道:“少给我废话,赶紧起身跟我回去。”
他眼尾扫了我一眼,道:“出了什么让你没辙的事了”
“炎华君要住到阎罗殿去。”
他好整以暇,“他放着自己炫富大宅不住,偏要住我那穷酸小府,那你还拦他干嘛,随意让他住好了。”
“还不是你,没事整出个劳什子的结界,现在你若是不回去给他盖个阎罗印,他就一掌劈了你的结界,到时候别说穷酸小府了,你恐怕连块破砖烂瓦都没有了。”
听罢,他结结实实地一愣。
“阎罗印我已经给他了啊,就在半天前吧,怎么,他说没有吗”
这一刻,我想起炎华君那张淡定的威胁嘴脸,几乎咬碎了一口的银牙。
炎华君,你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