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实将蛮蛮送回临波湖后,便来与我会合。
彼时,我牛饮着殊七给我送来的清心露。果然,阎君的东西就是好,这几瓶喝下去,心顿时就不塞了。
莲实瞧了瞧满地的空瓶子,冲我挑了挑眉毛,神情不是一般的吹毛求疵。
“你喝这么多,看来是在为独自前往叫唤大地狱做准备了”
我正喝得痛快,却被他这话唬得连忙放下了瓶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欲言又止道:“莲实啊,这事……非要去找卞城王不可吗”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应该算得上“苦大仇深”。
他凉飕飕地睨我一眼,“不然,你准备把蛮蛮的鳞一片片地徒手撕下来”
想象着自己龇着白牙一身血腥的样子,我狠狠地打了个寒颤,急急摇头,“不行不行……”可“不行”到一半,还是小声道:“那……也不一定非要卞城王的刮骨刀啊……”
他眉毛挑得更高,却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瞧。
我被他瞧得面上发燥,只得缩了缩脖子,道:“你也知道的,我同卞城王……”
“如何”
“不太……我是说不太哦……不太合得来。”
听罢,莲实似乎嗤了一声,二话没说,蹬了朵云就往北海的方向去了。我“诶”了好几声,他却连个头都不曾回过,我没有法子,只得一跺脚,一咬牙,气鼓鼓地跟上去。
说起卞城王,我大约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过,想来是没人愿意听上三天三夜,便挑着重要的说上一说。
卞城王与我虽说一同为阎君卖命,却不是轻易能见着,这情景,主要就是赖那位的叫唤大地狱鬼多事杂,脱不了身。因而,在我到冥府的好些年里,都未曾一睹其真容。
要说传说嘛,倒是听过不少。
听说这位卞城王是位女神仙,长相是妖媚无比,无比妖媚,只是这人吧,脾气秉性有些个古怪。
叫唤大地狱虽说与无间地狱相比尚有些不足,血腥气却是遮天蔽日,寻常人一进那青门,便要吐个底朝天。但这位卞城王却是对这味道十分之满意,不仅满意,还三不五时地跑到抽肠割心地狱去亲自行个刑,长此以往,她的风评便越来越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每每想象她手中拽着半截青色肠子狞笑的样子,我的胃中就一阵翻腾。
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阎君的府上。
那时候,她正将那条青龙皮的鞭子抖得啪啪直响,我一进门,便见阎君被她压在腰下,衣衫不整。我二话没说,猛咽了一口口水,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的就传开了。卞城王以为是我将这事传出去的,便拿着她那条功能煞是全面的鞭子追了我整整一年。
当然,她跟阎君着实冤枉。再来,挨了一年鞭子的我就更冤枉了。
那一年,我的衣裳替换得分外勤快。就算是为了我那险些累死的裁缝,我也不能原谅自己同她愉快地相处。
于是这一趟,我当真是走得分外沉重。
北海地处北界,饶是已经五月,气候却还是有些寒凉。柳絮般的云纠纠缠缠地飘着,拂到脸上的时候,有种让人牙根一紧的凉意。我趴在云头上,苦着脸盯着下头乌沉沉的海水。
那水被阳光一照,宛如翻腾千里的水银,总觉得有种让人不安的气息。
不祥……
望着那满是青苔的青铜门,我感觉脖子像被人勒住,每喘一口气,都觉得喉头发麻。
不祥……
炙热的火光从门缝里漏出来,腥臭味混合着焦糊味,直直地袭向面门。
不祥……
莲实瞥了我一眼,眼睛珠子在火光中闪得怕人。我咕咚咽了口口水,缩起了脖子,死死地盯住了那门缝。
“吱呀”。在嘶哑的声音中,大片的火光猛然涌出,灼热的气息倏地钻进眼眶,我微微眯起了眼,望向了火光的中心。
不祥……
“啪!”
模糊的火光中,一阵锐利的空气撕裂声传来。我猛地一抖,刷地睁开了眼。
眼前猝然恢复了清明,裸露的肩膀,红黑相间的衣裳,青黑色的长鞭,上挑的眼角,红得刺眼的嘴唇,还有殷红的双眼。
不祥……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还真是位稀客啊。”
火光像是训练有素的野兽,缓缓地退了下去,只剩下发红的青石地面。
她操着一口轻佻的腔调,徐徐走向了我,每走一步,鞭子上的青龙皮都将滚烫的地面磨得沙沙作响。
不祥……
我脸上有些发僵。
她火红的嘴角动了一下,“孟婆子,你不在你那舒舒坦坦的庄子里待着,却跑到我这,莫非……”她声音转了几转,煞是惹人想象。
我听着那动静,就能猜到接下来的肯定不是好话。
“莫非,你是想我这鞭子了”
我的脸颊随着那声鞭响,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你不说话,莫非是被我言中了”她忽地掩嘴娇笑,笑声在隐隐约约的惨叫声中分外的刺耳。
我被她说得一阵无语,面无表情地在一旁暗暗憋气。
莲实似乎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步,道:“在下南斗宫司命星君,今日同冥府孟婆前来,是想向卞城王行个方便。”
只见她这才懒懒地将视线转向了莲实,细眉一挑,一如既往的飞扬跋扈。
“南斗宫”
莲实颔首,“正是。”
她听罢,斜了头看我,“喂,孟婆子,你原先不也是南斗宫的么”
我瞪了她一眼,“怎么了”
她一听,又笑了,笑得比方才更加妖媚,她眼神别有深意地在我和莲实的身上逡巡着,“哦”了长长的一声。
“原来是这样啊。”
我听着这语气不对,脑子里腾地就冒出了当年她和阎君掐架的那一幕,眼前便是结结实实地一黑。
“喂,卞城王,你不要想造谣啊!”
她不屑冷哼,“凭什么你能造谣,我就不能了”说完,她眼尾一扫,再不理我,倒是正正经经地问起了莲实,“司命大人,你刚才说要老身行方便,不知可否说说,是何种方便”
“刮骨刀。”
这三个字刚从莲实的嘴巴里蹦出来,卞城王的脸色就变了。她倏然收起脸上的笑意,用一双红影影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莲实。后者却面不改色,显见着没有被她这阴沉的脸色吓到。
她眯了眯眸子,眼中似有跳动的火光。
两人对峙了良久,她轻轻一笑,松开了目光,却是转向了我。
“我说孟婆子,怎么,还记恨我当年用鞭子抽你,如今找了个男人帮你砸场子来了”
“你刚才不是听到了嘛,我是要借‘刮骨刀’,你是借还不借”
我说这话的时候,满心以为她是会借我的,因为毕竟,我俩追追打打一年,交情还是挺深的。
“不借。”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为什么啊”我也不遑多让。
“一来,这刮骨刀是我叫唤大地狱的至宝,岂能随便外借;二来,即使能借,我也不借。”
言罢,她冲我扬了扬下巴,得意一笑。
“你也不问我借来作甚,就这么把我回绝了”
当然,我也没有蠢到不准备后招,在来的路上,我已经仔仔细细地把整件事都斟酌过了。理所当然地,她说的这话,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了。
她似乎被我的话勾起了兴趣,冲我微微扬了扬下巴,语气依然嚣张,“说说看。”
“我们要去剥鲛人的鳞。”
听完这话,她周身一震,红通通的眸子直愣愣地瞪着我,“这是什么话”
“你就说你借还是不借”
她听到这,鞭子一甩,冲到了我跟前,“你刚才是不是说鲛人,鲛人不是十几万年就覆灭了吗,现在还到哪个地缝里去给我翻个鲛人出来,你给我说清楚!”
我得意地抬起下巴,“我就是找到了那么个地缝。”
“真的”她眉毛挑得高高的,将信将疑。
“不仅有鲛人,还是要给鲛人剥鳞,你说,你是借还是不借”
她肃着脸,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那根油光水滑的鞭子就垂在她的手边,随着她的踱步,鞭子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好,我借。”她突然转头,灼灼地望着我。
我面上一喜,“真的”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我笑容猛地僵住,戒备道:“什么条件”
“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
“好。”
我和莲实同时开口。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莲实,“你说什么”
莲实淡淡一笑,“好。”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跟吃了发霉的咸菜差不多。
“那就一言为定。”卞城王自顾自地说着,笑而不语地望了我一眼,转身婀娜多姿地走了,只留给我一个讽刺意味十足的背影。
看着这背影,我便知道,这一行,注定不会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