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莲实的时候,他仍像是没有动过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云头上。
分外灿烂的日头下,云彩被光耀得斑斓夺目,乍一看去,倒像是一朵硕大的七色莲花,他躺的位置,正好是莲心的位置。
他似乎没有发现站得老高的我,径自眯着眼睛,不咸不淡地睡着。
人间已匆匆过了数日,我不知他是一直就这么睡着,还是刚睡着。
蹑手蹑脚地落下,我几乎是屏住呼吸,靠近了他。老实说,小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对莲实动过歪心思,那时候,他还是个眼高于顶的少年。
彼时我年纪尚轻,也还没跟着阎君大肆厮混,是以并不怎么理解这种情绪,只知道自己每次看到他那双琉璃珠一样好看的眼珠子时,心头的热血就一直望脑子上冲。血一上头,就总是忍不住去膈应他。
莲实之所以没发现这事儿,八成是因为我的表达方式太过清新脱俗。
不过,如今我大约是年纪太大,胸口的老鹿群早已跳不动,估计就算看到他光着膀子,那群年老力衰的鹿也顶多能陪我同仇敌忾一下了。
莲实睡着的样子分外好看,阳光如同金粉一般洒在他花瓣一般通透的脸蛋上,睫毛投下温柔的阴影,在那淡淡阴影之间,眼睛像是流动的水……
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睡觉是该……睁眼的吗?
察觉到这事,我虎躯一震,接着倏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隐隐地皱着眉头,眼神却不太明朗。
“你醒了啊,哈哈……哈……”我的音调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就像是被掐着脖子的咕咕鸡,听到这心虚的声音,我分分钟想给自己的天灵盖来一掌。
他没理会我这毫无意义的话,而是幽幽地起身,问道:“炎华君怎么说?”
“啊?”我不知所云。
莲实用“师父,这里有傻缺”的眼神凉凉地瞧着我,许久,才耐着性子道:“你不是上天界去请教炎华君嘛,君上他……说些什么了?”
“哦……”我喘了好大一口气,才咕哝咕哝道:“倒也没说什么,只说了脱鳞很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神一瞬间变成了“师父,这里有个大傻缺”。
我虽说也觉得自己理亏,便干笑着,支支吾吾地凑到他跟前,问道:“楚伶这几天,没什么动静吧?”
“除了咳出了几盆血之外,算不上有动静。”莲实面不改色地说道。
我脸上颤了一颤,一时语塞。
莲实眯着眸子,凉飕飕地瞧着我,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是十分纤细敏感的,于是,在我小心翼翼地抹了好几遍脸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问道:“你作甚这么看着我?”
他眉头动了动,道:“事到如今,你打算这么做?”
“什么怎么做?”
“你是不是忘了,四十年后的孟婆庄里,楚伶还在殷殷切切地盼着你回去给他一个交代?”
我猛地一顿,心头火燎燎地一跳,至此,我不禁为了答应这事而悔恨不已。
他似乎瞧出了我心中所想,便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道:“与鬼魂做交易,一开始就是你的失策。”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我一时竟无法反驳。
要不,我反悔?
我默默地想。
不知是不是我脸上做贼心虚的表情太明显,莲实居然又瞧出来了,只见他轻飘飘地冷哼一声,似无心又似有意道:“你既然已经答应了,现在反悔也未免太失仙家体统了。”
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被针戳了的鱼泡泡,噗噗地漏了气,瘪成了软趴趴的一团。
“这是楚伶今天的第二盆血了。”
没理会我的蔫样儿,莲实双手抱臂,瞅着下头。
我一个激灵,连忙冲过去瞧。这不看还好,一看心头便突突地跳起来。
莲实似乎是瞧我脸色不好看,不着痕迹地将我往里头挡了挡,道:“你也瞧见了,这楚伶一时半会儿是翻不出什么大泡来了。”
我的眼皮意味不明地颤了一下,心里顿时甚为过意不去。
望着小丫头憋着眼泪端出来的那盆血水,我捏了捏拳头,倏地将目光笔直地投向了临波湖的方向。临波湖在阳光下浣碧盈盈,好似姑娘家凝视心上人的眸子,顾盼生姿。
“走,咱们去临波湖瞧瞧。”
临波湖里一如既往的热闹,我想,这大概是因为那些孤魂野鬼对我的拳头印象极其深刻吧。
蚌精见到莲实来寻她,十分喜出望外,没几句话就告诉我们蛮蛮的住处了,不仅如此,她甚至还想替我们引路,不过鉴于她那份身板,我们还是很有礼地拒绝了。
拐过湖心的沉船,我们就找到了蚌精说的石洞。
石洞的壁上垂着几盏夜明珠充当廊灯,南海明珠的光芒柔软绵密得如同轻飘飘的白纱,将这狭窄的石道映得很缠绵,确实减了不少水中的孤寂之气。
路的尽头是一扇紧阖的石门,门上的兽首坠着一双铜质的门环,铜被湖水浸渍,遍布着青青绿绿的锈斑。
门口有不少闲鱼碎虾在晃悠,我咦了一声,飘过去凑到几个悉悉索索说悄悄话的妖精旁边,算得上是光明正大地偷听。
这种事我在南斗宫做多了,很是得心应手。
只见一个没幻化完全的虾精挥舞着两个大钳子,尖着嗓子手舞足蹈道:“蛮蛮已经好几日没有出来了,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闻言,一边团头团脑的鲤鱼精摇着红尾凑了过去,连忙插嘴:“我前几日来约她去晒太阳,听到里头有哭鼻子的声音……”
这回,张牙舞爪的螃蟹精也忍不住了,“是谁欺负我家蛮蛮了,我去把他大卸八块!”
“是啊是啊,看我不咬死他!”这是鳖精。
“我缠死他!”这是水蛇精。
鱼虾们闹腾开了,那叽叽喳喳的,把我吵得实在头疼得很,于是我不客气地袖子一甩,一道水波涌起,直将它们扫出了几丈远,耳边倏然就安静了。
莲实好似没有看到我如此过分的一招似的,自顾自地去敲门,铜环扣在门上当当作响,在水中悠悠荡荡地传了很远。
良久,都没有人来应门。
他皱了皱眉头,再叩门,却依然没有人应。
就在他第三次伸手准备叩响门环的时候,门开了,门扉带起了一阵水波气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大大小小的气泡从门缝里头溢出来,一时有些晃眼。
来开门的是蛮蛮,她畏畏缩缩地伸着脑袋,眯着红肿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看出是我。
“啊,是婆婆来看蛮蛮啊……”
她声音低哑,与先前判若两人。
似乎是为了表达见到我的欢快心情,她的尾巴像小狗似的摇了摇,可配上她那张如丧考妣的脸和红得要滴血的眼睛,就委实变了味。
说实话,我与水族一向没什么交情,龙宫仅去过寥寥几次,也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记得到处都是水晶明珠,炫富炫得煞是粗糙。
蛮蛮一介落单的鲛人,洞窟当然很朴素,这点倒是让我很满意。
可当我看到满地大小各异的珠子时,心情顿时就有点沉重。
白胖胖的珍珠几乎将整个斗室都密密铺满,鲛珠的光辉混合着水光,如同漫天的星辰都被摘了下来,圈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头,迷离里头带着悲伤。
想也知道,这么些天,她没干什么其他的事儿,就躲在家里哭着玩了。
“先生……”
蛮蛮看着刚坐定的我,欲言又止,这副犹豫的样子配上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蛋,叫我这个上了年纪的神仙很是不忍心。
“先生……”她两手的手指拧成一团,小心翼翼地瞧着我,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怎么样了”
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答她。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是个知进退的姑娘,看我这样,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尾鳍。
耳边有咕噜噜的水流声,她的尾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桌边柔柔地划着,带起的水波像是浣纱姑娘的手,将水底的鲛珠拨得幽幽地荡漾,皎白的光软绵绵地铺了满眼。
“我知道,先生……”
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他活不久了。”
听到这,我陡然就很喜欢这个活得明白的丫头。
“蛮蛮这湖里活得久了,其实那种……那种事情,多少还是能看出来的……”她的头越来越低,肩膀更是缩成了一团。
“婆婆,临波湖的传说你知道吗”她说着,突然抬起头,急切地望着我。
我被她问得懵了一懵,脑子却也还算灵光地转了一圈,临波湖的传说……不就是人鱼传说吗
莲实意味深长地瞧了我一眼,我当然懂他的意思,于是赶紧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只要找到临波湖的人鱼,得到人鱼的眼泪,先生……先生就能得救了吗”
直视着蛮蛮清澈的眼睛,我一时竟然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蛮蛮……蛮蛮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她依旧是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
“蛮蛮……蛮蛮做错了什么吗”
这一次,她几乎是有点畏畏缩缩。
刹那间,我想起蚌精曾经说,在抚养她的比翼鸟死后,她常常被欺负得凄凄惨惨,然后一个人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哭。
心还是微微地酸了一下。
“他们口中的人鱼,就是你。”
莲实直直地望着她通红的眼睛,脸上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我皱了皱眉,有些怨怼地瞪了他一眼。
他不痛不痒,继续敛着眸子盯着蛮蛮瞧。
“蛮蛮”
她微微惊愕地睁大着眼睛,嗫嚅了半晌,才指着自己说出这么一句。
“嗯,就是你。”
莲实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
我心里忍不住有些怪罪他,他这么一说,我们前头的忙活不都白费了吗
“蛮蛮……蛮蛮可以救先生吗”
她双拳在尾巴上握紧,缓缓地,缓缓地破涕为笑,红通通的眼睛像是拨开浮尘后的月亮,徐徐地散发出光辉。
“蛮蛮……蛮蛮的眼泪可以救先生……”
她小声念叨着,随即将视线投向了满地的鲛珠。
无数情绪从她的脸上闪过,激动、欣喜、紧张,她像一个终于等来了情郎信笺的少女,眼中的柔情几乎要将我融化。
从一个连我座下打杂的弟子都比她大的丫头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我心中一片怆然。
而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情,她只是半跪下身子,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盈盈地笑着,掬起了地上散落的鲛珠。
“先生……”
她羞赧地望着手中的珠子,仿佛那是心上人的脸。
“先生……”
我望着这一切,胸中那丝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