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水的第二日,楚伶感了风寒卧病在榻。
蛮蛮忧心忡忡地趴在水池边上,目不转睛地瞧着廊檐下行色匆匆的奴仆。雨淅沥沥地下着,小小的池塘因为雨水和她的来来回回的动作而变得分外的热闹。
她似乎没注意到我和莲实坐在云头上瞧,只是皱着纤细的眉毛,望眼欲穿地盯着不远处的朱漆木门。从那扇门里,时不时会传来低低的咳嗽声。每每听到那咳嗽声,她眉宇间的阴影就会更重几分。
我撇着嘴,用胳膊肘杵了杵一旁的莲实。
他淡淡地望向我,似乎在等着我说话。
今日他穿了件浅湖蓝色的袍子,布料颜色都鲜亮得很,风一吹,衣摆长袖都猎猎舞动,就如同是碧波万顷的天池水,养眼非常。
“你觉没觉得,蛮蛮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莲实瞥了一眼下头的蛮蛮,道:“哪里不对劲?”
我咂咂嘴,“你这是故意装糊涂了吧,我以往去南斗宫找你的时候,但凡看到门外头有仙娥神女的,她们无一另外地都是用这种眼神幽幽地瞧着你的门楼。”
“这种眼神,是什么个眼神?”他微微挑了一下眉头,眄视着我。
“啧,就是……喏……就是那种……求而不得的眼神……”
他听罢,颇以为然地点点头,“‘求而不得’这个词,倒是用得很贴切。”
既然说到莲实的终身大事,我的话匣子就忍不住开了,于是习惯性地往他旁边挪了挪,轻扯了一把他的袖子。
他瞥了我的咸猪手一眼,我呵呵笑着,收回了爪子,却还是腆着大脸过去,一脸八卦地问:“莲实啊,你这人我总看不透,你说你,西海龙神的孙女你不喜欢,阴山谛听犬的外甥女你也不喜欢,玉山胜遇鸟的侄女和重明的闺女你还不喜欢,这水里游的地上走的天上飞的你都不喜欢,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儿的啊?”
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他来着,可是苦于没有机会,捂在心里都快捂出痱子来了。
他半抬着头,意味不明地望了我一眼,道:“你问这个,作甚?”莲实果然是莲实,中间的停顿着实顿得极其富有禅机。
“我这不怕你挑花了眼,想给你拿拿主意嘛。”
他略略眯起眸子,没答我。
我好不容易把这话问出口了,哪里能放过他,于是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手。
在他猛地一抖,几乎要暴跳如雷的时候,我赶紧缩着脑袋躲到了一边,笑眯眯道:“说说又不会怀孕。”
莲实眉角的青筋跳了跳,紧抿着嘴唇瞪着我。
“啊!”
一声柔弱的痛呼声一下子打断了我俩的对峙,我耳朵一抖,低头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浅浅的池塘边上,蛮蛮低着头,一头青丝如美丽的黑色丝缎垂下。她瑟缩着肩膀,手虚虚地捂着脸,从她白皙的手指之间,蓝色的液体正汩汩地溢出来。没一会儿,那浓郁的蓝色便漫过她的手掌,滴进了清澈的水中。
蓝色如同缓缓盛开的花,在池水中晕成了泛着涟漪的一大片。
那时候,南海蓝得让人心醉。
蓦地,我想起了老司命当年说得那个故事。
蛮蛮的尾巴抽搐般地缩着,颤抖的身体如同是暴风雨中的船帆。
“你们看,这妖怪的血真是蓝色的!”
一个半大的少年趾高气昂地站在水塘的不远处,他指着蛮蛮血淋淋的手,稚嫩的脸笑得如同恶鬼。一旁看起来是他的同伴的几个少年神态各异,有的激动得面色潮红,有的则怕得面如死灰。
“喂,你们!”
带头的少年指着那几个脸色不好的同伴,颐指气使道:“你们,过去把那个妖怪抓上来看看!”
一听到这话,蛮蛮猛地抬起头,接着长尾一甩,扑通一声钻进了水里。池塘霎时泛起阵阵水花,这水花泛着诡异的蓝,美丽得如同将整片天空揉碎进去一般。
她躲在水底的石头后,惊恐地望着水面。血珠子不断地从她额头的伤口沁出,清澈细腻的蓝迅速地渲染开来。
“那个该死的妖怪!”带头少年粗鲁地啐了一口,往地上猛跺了一脚,忙不迭地跟着跑了过去。
刚才被叫到的少年们如蒙大赦,却也不得不诚惶诚恐地跟过去。
池塘本就不大,他们几个散在塘边的时候,油纸伞在水面上投下了暗暗的倒影,使得池塘一下子变得无比的局促。
蛮蛮无措地仰着头,焦急的鱼尾毫无章法地划动着。
“看啊看啊,妖怪害怕了,哈哈哈,真没用!”
少年皱着长着零星祛斑的脸,笑得前仰后合。
蛮蛮听到他的笑声,脸色更白了。池塘的水面因为她骚动的尾巴而变得摇摇荡荡,水哗哗地拍打着边上的圆石,发出像呜咽一般的声响。
“大家一起用石头扔她,看谁能扔到。”
那少年说着,就手捡了块石头,用力地扔向了水里。水减慢了石头的速度,给了蛮蛮一个躲闪的时间,那石头没能打到她,只能落在池底,扬起沉积了多年的渣滓。
“死妖怪,居然敢躲!”
他见自己一着落空,顿时暴跳如雷,挥着袖子张牙舞爪地对一旁的同伴道:“你们都快给我扔,扔中的少爷我重重有赏,谁敢不扔,以后就是跟少爷我作对,快点!”
这么一席话,就像是敲响战争的擂鼓声,一下就激起了猛烈的士气。
一群半大小子对了对眼色,接着争先恐后地蹲下身捡起石头,闷头就往池子里砸。
扑通扑通。
石子打破水面的声音络绎不绝,密集得就像是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雨。
这些石子像雨点一样无孔不入,蛮蛮拼命地躲避,却也是刚躲了这个,那个就招呼了上来。有不少尖利的石头刮破她的皮肤,蓝色的血液就像是缠裹周身的轻纱,一下子将她隐没在了迷离之中。
在越来越烈的血腥味和水中越来越浓的蓝色刺激下,少年们双目赤红,砸得愈加狠毒,有几个甚至拿出了随身带的匕首,作势要往里头扔。
眼泪从蛮蛮的眼中流出,顷刻间便凝成了晶莹的珍珠,珍珠稳稳地落在水中,如同是在阴暗的水里撒了一地的碎银子。她惶恐地睁大清澈的眼睛,毫无章法地四处逃窜。
伤口不断地增加,白皙的皮肤绽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口子,血流如注,她便如同被包裹在一块蓝色的水晶中。
“去死吧,妖怪!”
就在她几乎全身都伤透的时候,一把匕首带着破空的声响,直直地刺向了她的尾巴。她虚弱地咬着嘴唇,长尾一扫,水波卷着那匕首远远地弹开。
蛮蛮松了口气,重新仰起头,盯住了水面。
“叮!”
被弹开的匕首弹在池底的太湖石上,发出短暂又清脆的声响。蛮蛮猛地低头去看,却已经迟了。又弹回来的匕首如响箭一般破水而来,在她还没能躲开的时候,就削向了她的尾巴上被鱼叉伤到的那处。
顷刻间,一片晶莹剔透的鳞片带着新鲜的皮肉,浮浮沉沉地脱离了那条璀璨的尾巴。
刹时,风云变色。
尖细的叫声骤然直冲云霄,空气好像都被这声响撕裂似的隐隐发抖。
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呈现出猛烈的颤动,一切都好像摇摇欲坠。而那叫声就像是要撬开人的天灵盖似的,直直地刺入耳膜。
池边的少年个个双眼翻白,捂着耳朵蜷着身体,表情极其痛苦地晕倒在了地上。
那惨烈的叫声如同一把割破云层的利剑,直指苍穹。狂野的风毫无预兆地升起,从池塘中心一丈见方的水面,一路盘旋到遥不可及的天空。
蓝色的池水被风卷起,透明的水幕好似朦胧半隐的帐幔一般将一切隔绝开来。
望着那龙神降临一般的水柱,我愣在了当场。
莲实眉头紧缩,先前为拦住我上去教训那些无知少年的手越攥越紧,我的袖子在他的手中皱成了不堪入目的一团。
须臾,惨叫声渐渐弱了下去,水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似的,缓缓地瘫倒回池中,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巨响。水溅上泥泞的岸边,原本安安静静的池塘变成了一片狼藉。
蛮蛮已经失去的意识,她飘在水面上,双目紧闭,长发如同温暖的锦被一般,将她缠裹其中。一片小孩儿巴掌大的鳞片浮在她的脸颊边,泛着温柔而皎洁的光。而相对的,她那失去活力的尾巴上,伤口大喇喇地暴露出孱弱泛白的皮肉。
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了一般,天地间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响。
在这片寂静的雨中,那扇被蛮蛮盯了一天的朱门蓦地“吱呀”一声开了。楚伶双手攀着门框,苍白的脸颊泛着病态的红,他皱着眉头,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望着池中随波浮沉的蛮蛮,穿着单衣,颤巍巍地走进了雨里。
“人鱼……人鱼……”他一边走,一边意识不清的嘟囔着。
我望着他湿透的身体,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见到了四十年后的楚伶,那时候,他就是这样的表情。
不顾池水的寒凉,他扑通一声跳下了水,水从他的膝盖渐渐漫上,像是极其怕知道某些事一般,他的动作很慢很慢。
蛮蛮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如同是海草一般随着水波摇摇晃晃。
他浮在她身侧,手中握着那片孤零零的鳞片。就像是晴朗夜空中的月亮,那片鱼鳞幽幽地散发着美丽的光芒。
后来,蛮蛮躺在池塘边上,很久才苏醒。
在这期间,楚伶为她的伤口涂了药膏,然后就一直为她撑伞。她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苍白瘦弱的脸。
这一片鳞,送我可好?”他说着,摊开了掌心。
楚伶笨拙地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像极是抚摸院子里前阵子被挪了窝的郁闷看门狗。这话,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这根狗毛,送我可好”
我一时哭笑不得。
那片剥落的鳞片如同是扇贝一般,泛着珍珠的光泽,它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宛若新生。
鲛人脱鳞的疼远胜于刮骨刀和定魂针,这是很久以后,炎华君告诉我的。他说,之所以这么疼,是因为他们的鳞很珍贵,只要区区一片便可以治病强身,若是全身,便是魂飞魄散,也能救回来。
但是,鲛人的鳞片全身都脱落,到底会有多疼呢没人知道。
那时候的我,听着这一席话,心中如同打翻了老司命盐放多了的酱缸子。
当然,那都是后话。
这时候的我,还仅仅是意识到,楚伶和蛮蛮定然会在月老殿的红鸾录上记下一笔。
而且这一笔,定然是浓墨重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