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近一看,我发觉这女娃儿好像有点眼熟。
瞧着她那听了莲实的话后始终乍青乍白的脸,我一时半会儿还是没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也难怪,就算再怎么不服老,我终究是个挺大龄的神仙了,记性近来可是退化得越来越厉害,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说不定哪天,我就能忘了回孟婆庄的路。
“阿岑,快过来。”
莲实笑着,状似温柔地拉过我的袖子,将我一把扯到了身边。他一手死死扣住我的腰窝,低头温情脉脉,道:“怎么到现在才来?”
我抖了一抖,嘴角僵硬。
莲实一双眸子精光肆虐,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些,勒得我生疼。
“阿岑,说话啊。”
他眼珠朝一旁女子的方向斜了斜,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小辈暮玄,给阿岑姑姑请安。”
趁我发愣的这会儿,一旁的女娃却突然作揖,恭恭敬敬地给我行了个礼。
我一头雾水,猛然觉得“暮玄”这个名字更是耳熟。
暮玄那厢行完了礼,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她抬起头,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瞧着我,倩笑道:“姑姑不记得暮玄了?”
我皱了皱眉头,感觉就在嘴边了,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暮玄望着我为难的样子,眉眼弯弯,道:“姑姑可还记得章峨的重明鸟?”
她这一句话,就如同丢进水缸里头的一粒石头,咕嘟咕嘟,许多记忆的泡泡都跟着这粒悠哉哉的石头翻上了水面。
重明鸟,是莲实还没被老司命带回来时,在天池相交多年的好友。
这事,我曾有幸听莲实说过一次。
那个时候,莲实还只是一株七色莲,莲心也还没有生成五彩石。彼时重明经常到他的脚边去饮水,一来二去的,二人便结识上了。
重明虽说是以凶狠著名的上古十大神兽之一,却是其中少有的吉兽。他脾气好性子慢,是个憨憨傻傻的青年。那时候,他常常盘坐在莲实硕大葱翠的莲叶上,傻笑着同他说话。
莲实一开始并不乐意搭理他,原因不外乎是觉得他愣瓜瓜的性格和自己形象定位很是不符。可这重明好似喜欢莲实喜欢得不轻,常常几天几夜守在他旁边,同他没完没了地唠叨。
这么好的精神头,日子久了,就连石头都能捂化了,又何况他一介乳臭未干的莲花呢?
重明算得上是莲实最好的朋友,我从以前就觉得,二人十分的合适。
重明喜欢漂亮的,莲实就长得尤其漂亮;莲实喜欢被人夸,重明就尤其喜欢夸他;莲实总是哼哼冷嗤,重明总是呵呵傻笑。
二人不管从脾气秉性还是生活习惯,都非常的契合,所以,二人的好朋友就这么一路做了下来。
二十万年前,莲实被老司命从天池带回。
重明当时只是回章峨的家转了一圈,回来就发现自己日日守候的莲花没了心,一时气得怒发冲冠直跳脚。他性子直脑子笨,想不到什么高效率的法子,所以愣是火烧心一般地横冲直撞乱找,在几乎把整个天界都翻过来后,才在南斗宫里找到了被老司命握在手心的莲实。
他怒火攻心,一脚就蹬翻了老司命的暖脚炉子。炉子里红彤彤的炭火冒着滋啦啦的烟,一股脑地都翻了出来,一个不留神,就烧上了旁边的帐帘。火舌四处乱窜,没一会儿,这稀稀拉拉的小火头就演变成了要把整个南斗宫都吞没的熊熊大火。
重明和老司命一看那么大的火,当即就懵了,结果还是当时正在南斗宫里头做客的炎华上神伸出援手,一把将这火收进了袖子里,这才算完。
重明瞧着一片狼藉的南斗宫,摸着脑袋一脸慌张,听说是忙不迭地给老司命和炎华君道歉,就差背根荆条跪下了。
老司命自己偷了人家的好友,心知理亏,便硬着头皮佯装不在意,没追究这事。
从此以后,重明便以戴罪立功为名,整日里耗着不走,明里是帮着老司命重建南斗宫,暗里其实还是为了莲实。那时他常常偷偷地来对着莲实说话,我在一边听着,心里其实很是羡慕。
这种荒唐而温馨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和莲实化形的后的十万年。
那一年的某一天,重明突然脸红红地来告诉莲实,他要去成亲了,然后就噼里啪啦地夸了那新娘子一堆,最后捧着大脸屁颠颠地就走了。从此,好久都没有回来。
莲实虽然一直说“那只罗里吧嗦的鸟终于走了”,可是声音却十分单薄。
他的性子是那种“宁教我负天下人,不能教天下人负我”的,所以,就算他经常望着南斗宫的大门发呆,却也从未提起去找重明。
可没多久,重明就回来找他了。
莲实除了一如既往的爱理不理之外,这一次,甚至还加上了不少颇为激烈的冷嘲热讽。重明只当他是小孩子闹脾气,根本不生气,只是一脸傻笑地往他旁边凑。
那一次,他说,他要有娃娃了,想请莲实给娃娃起个名字。
莲实听罢愣了愣。这也不稀奇,别说是他了,就连当时刚好在一旁的老司命和炎华君听了,都呆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神界以憨傻出了名的重明居然有娃娃了,这还真是有点难以想象。
重明似乎早就猜到他们会如此,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依然是如往常一样,半垂着脑袋用手不停地挠着后脑,只是这一回,脸似乎更红了一些,至于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激动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暮玄,这是莲实给起的名字。
当时重明一个劲地说好,扯着莲实的袖子笑个不停。莲实皱着细细的眉头,似乎不耐烦地想甩开他,嘴角却藏着抹不去的笑意。
这个小娃娃,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可是南斗宫的常客。
说到底,这娃到底是重明的娃娃,所以煞是周正地遗传了她爹爹的喜好,整天个粘着莲实不放,眼泪鼻涕什么的常常抹了他满身。那时候,我常常望着他花里胡哨的脸和衣裳,咧嘴偷笑。
不过,后来没多久,我便到月老殿去了。重明是又见过几次,暮玄倒是再没见过了。
当年的奶娃娃,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望着眼前娇滴滴的女娃,暗暗地想。
暮玄瞧我没说话,在我眼前摆了摆手,“姑姑,还没想起来?”
我连忙回神,道:“想起来了,你是重明的女儿暮玄吧,这名字我记得还是莲实取的呢。”
一听到我说这话,小姑娘一下子变得很是激动,甚至连方才瞧着挺端庄的脸蛋都红了,她眼光灼灼地望了一眼莲实,后者则眯着眼,用眼刀一个劲地削我。
“姑姑记得没错,确实是大人给取的,小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夸暮玄的名字取得好呢。”
啧啧,果然是重明的心头肉掌中宝。喜欢夸莲实这点,依然是遗传得非常漂亮。
虽说不明显,但莲实的脸上还是稍微表现出了嘚瑟,连带着瞪我的眼刀子也变得有些绵软无力,我乐见其成,转头想对那多年不见,出落得挺标致的小女娃笑了笑。
可这一转头,却见人家女娃娃根本没空理我,一双眼睛如同钉了钉子一般,死死地粘在莲实的脸上。瞧着那火辣辣的眼神,我的老脸都不禁一烫。
正如我同阎君说过的一样,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啊……
莲实不知是已经习惯了那露骨的眼神,还是真的没注意,只见他气定神闲,除了搂住我的动作有点不自然以外,没有任何的可疑之处。
我瞧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有意要打破僵局。虽说我没什么风月上的经验,但拼着在月老殿里的一对红绳里头摸爬滚打了数年,也算是有些不深不浅的造诣了。
于是,我朝着一旁的暮玄,佯装不解道:“暮玄,怎么重明没跟你一起来?”
此言一出,果然煞风景煞得立竿见影。
暮玄不甚欢喜地将目光移向我,道:“暮玄有些想大人,便上这南斗宫来看看大人,父亲他有事,并未一同前来。”
她这话说得言简意赅,顿时把我说得哑口无言。
这……这算不算是当众表白了?
我转头瞧了瞧莲实,只见他阴沉着一张脸,一双眼睛冷风嗖嗖地瞪着我。
我被他瞪得莫名其妙,顿时就有些不服气。想我只是上来想借你的司命簿瞧瞧,却平白无故摊上这么件麻烦事,老娘不干了!
思及此,我甩膀子就想走人。却没想到他抢先一步,捏了捏我的腰侧,我“嗷”地一声痛叫,还没来得及啐他,便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腰一紧,我的眼前便只剩下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珠子和亭子顶上的百雀图。
“你还想不想求我办事了?”
我一愣,还来得及回话,人却已经稳稳地落地站好了。
“阿岑,你怎么如此不小心,这要是摔着可怎生得了?”
我望着自导自演的莲实,再一次目瞪口呆。
暮玄到底是年纪小气血旺,瞧着我俩这么一来一去,脸都绿了,乍一瞧去,就好像穿着女装的青芒一般。
莲实扶我站好之后,便安安分分地退到了一边,只带着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瞧着我。
我望着他那张煞是阴险的脸,一咬牙,一狠心,道:“暮玄,阿岑姑姑与你莲实叔叔自小就是一对儿的,你可知道?”
听着我特意加重的“叔叔”和“一对儿”两个词,暮玄的笑脸再也保持不下去了,她将嘴唇紧紧地抿起,没答我。
“暮玄也是大姑娘了,瞧着羡慕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望着她那隐隐发抖的嘴唇,硬着头皮续道:“对了,莲实,我这有个不错的人选,你说,我给暮玄介绍介绍可好,我想重明他也一定会高兴的。”
听到在此处提到重明,暮玄的脸色骤然变得很不好看。我猜想,重明可能还不知道自家闺女的心思吧?
莲实双眼微沉,缓缓翘起嘴角,淡淡道:“甚好。”
暮玄肩膀猛地一抖,接着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一双像极了重明的漂亮眼睛不停地收缩,脸色苍白如纸。
我看着着实有些不忍。
不过好在,小姑娘的脸皮薄,受了如此打击,便无意再逗留下去。她匆匆编了个漏洞百出的理由,也不管是不是优雅了,转身逃也似地就跑开了。
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弟子见她跑过去,赶紧让开。
接着,便是一场更激烈的讨论,可我已经没有兴致去听了。
我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居然稀里糊涂地念出了一句——阿弥陀佛。
一旁的莲实看着我,笑得一脸的精神抖擞。
真是,去你姥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