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绕过一群醉醺醺的宾客,旁若无人地直奔洞房而去。幔带回廊曲曲折折,走得人头晕脑胀。顺手从端着托盘的丫鬟手里拈了串葡萄,我一边邋里邋遢地乱吐着籽,一边默默地加快了脚程。
“穿过前头的那个半月拱门,就是楚伶的院子。”
殊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
我微微侧头瞄了一眼他的手,一本绣着金线的册子就这么闯入了视线。
叹了口气,我一把扔了手中的空葡萄枝,颓然问道:“这一把你又替我答应他什么不平等条约了?”
我曾是天上月老,这是整个神界都知道的事。但是我在当月老之前是干嘛的,却鲜少有人关心。因为嘛,那些跟那件轰动天界的大事没什么关系,所以他们也懒得去琢磨。
其实吧,在没有当上月老之前,我曾是上任司命星君跟前的小弟子。
那时候,须发尽白仙风道骨的老司命经常带着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的我去天河边上垂钓,他说,在天君他姥姥还在世的时候,我还只是天河边上的一块圆不隆冬的石头,因为光可鉴人,在他瞧浮标的时候差点闪瞎了他的那双老眼,所以他一个不服气,便拾掇拾掇把我揣回了南斗宫。
可没想到的是,被他胡乱捡回来的我竟意外地是颗非常积极向上的石头。在被当成防止老年痴呆的健身球在他老人家手掌心滚了两万年后,我变得愈加的油光可鉴,而后居然于某一天糊里糊涂地化出了人形。
老司命大喜过望,当即把我拿到阎君那里去显摆。
阎君一见我,两眼便突突发光。不夸张地说,时至今日,我仍能记得他当日的眼睛,就好像饿了几万年的兔子突然见到了胡萝卜一样,恨不得把人吞下去。
老司命一见他这样,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于是,我便也跟着沾光,得以留在南斗宫里当个差,说是当差,其实整天也就负责给他老人家跑跑腿捶捶背什么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兴许是情操陶冶得好,时间久了,倒也修炼出了些许法力。
再后来,就是他老人家实在不忍心乖巧可爱的我就这么混日子下去,便去找阎君商量着,说是要给我在天界谋个一官半职的。
阎君是天君大人的弟弟,在这方面很有话语权。所以,他二话没说,就蹬了朵花里胡哨的祥云冲上了天界去找当家的给我做主去了。
至于为何谋了个“月老”的司职嘛,咳咳,此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说来惭愧,我后来犯了事要遭天罚,老司命没法子,只得用他的仙职替我挡了灾,从此以后,他也只得搬离住了大半辈子的南斗宫,随便找个地方种蘑菇钓鱼去了。
想来他对我还真是不错,虽然天遥地远的,可每逢蘑菇丰收了,他还总会想着法子到这冥府来给我送送礼,打打牙祭。用他的话说,自己捡的石头还是得自己照顾着。
老司命走了,南斗宫便失了主。司命一职乃是天界要职,一时半刻也不能空着,于是本着矮子里头选将军的原则,新任司命就轰轰烈烈地走马上任了。
至于这位新的司命是谁嘛……
他就是知道我名字的第三个人。说来,这还真的是跟我渊源颇深的一位。
话说自从当年捡了我之后,老司命就一直琢磨着要将我当成健身球,可是那个东西嘛,是要两个一对的,一个根本成不了气候。传说他为了这个无厘头的理由,不知卷了裤腿跳进天河摸了多少回,又不知吓走了多少波沐浴嬉戏的仙娥,也不知浑浑噩噩地踩死了多少只薄命的鱼蟹,饶是如此,也终究还是没能找到个同我作伴的石头。
于是乎,他老人家不高兴了。
你天河里不是没我喜欢的石头吗,那我老人家就去天池里找。
话说也邪门,他老人家人品真可谓好到风云变色日月无光,那些天天池整天个云蒸霞蔚,流光熠熠,神鸟鸣唱,那是池水翻腾,这但凡有点眼力见的神仙一瞧,就知道这是要出好东西啊。
为了这么一茬,不知道有多少眼馋的人跑断了腿等着要收了这未出世的宝贝呢。
可盯着盯着也总有盯漏了的,好巧不巧的是,这人家去上茅房的一刻,就偏偏被咱们的老司命逮住了,就在他到的时候,池中骤然汩汩作响,祥云密布之中了无声息地冒出了一朵七色莲,而那莲心之中,便是一块精气四溢的五彩石。
老司命大喜过望,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顺手就把人家揣回了宫里,硬生生同我凑成了一对。
与一颗随随便便从天河边上捡到的石头凑成一对健身球,还要天天与我这块后来他口中的糙石头死磕硬碰,可想而知,这块五彩石当时该有多郁闷呐。约摸也是因为这郁闷太强,到伤筋动骨了程度,生为天池莲心五彩石的他,居然比我还晚化形。
不过化形晚是晚了,但人家终归还是个地地道道的仙种,是以在老司命扛着锄头去种蘑菇之后,他便立马被提携,一举统帅了南斗宫。
过街老鼠作三打,落水败犬补一耙。
这便是我的那位往日旧伴,新的司命星君——莲实——最喜欢对我说的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会将那莲花色的嘴唇轻轻地翘起,一双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睛闪着犀利又诡异的寒光。
想到这,我生生地打了个冷颤。
“这事结了,您就委屈委屈,到南斗宫去给他揉腰捶腿一个月吧。”
殊七漫不经心地说着,好似丝毫不对我感到抱歉。
我皱皱眉,想起莲实的那张带笑的脸蛋,顿时眼前一黑。
“到了。”
听见这句淡淡的提醒,我猛地惊醒,望了过去。
烛火抖抖颤颤,如同新娘子纤细而敏感的十指。珠帘的影子倒影在窗纱上,煞是迷离。房间里静悄悄的,好像前院的热闹都与此处无关似的。
“司命簿上有记,今夜戌时三刻,新娘将会因误食杏果而亡,楚伶老母不堪刺激,一病不起,于是他才会到临波湖去寻人鱼。”
我点点头,心里默默盘算着,要如何了断这事。
“楚伶在庄里说,这临波湖有个流传已久的人鱼传说是吧?”
闻言,殊七慢条斯理地阖上手中的司命簿。
“传说临波湖中有人鱼,每当夜幕降临月上柳梢,那人鱼便会在湖面上起舞咏唱,若是有人能见到人鱼,并能得到她的眼泪,便能治愈世上所有的恶疾,使人长命百岁。”
“这到底是谁编的,要是人鱼的眼泪那么管用,还要我孟婆干嘛……”我暗叹这临波府百姓的愚昧,摇摇头,踮着脚,鬼鬼祟祟地凑到了窗前,“而且人鱼这种东西,世间根本就不存在嘛。”
“没有吗?”殊七反问。
“纵观四海八荒,恐怕也找不到这种所谓的人鱼吧?”
殊七沉吟了一下,将司命簿收回了袖中。
“会不会是某种相似的妖物?”
我愣了一愣,若有所思地瞅了他一眼,随即咳了两声扯开话题。
“无论如何,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新娘子吃不到杏果。”
殊七不说话,我只当他默认。
门前的红纱灯笼烧得冶艳,好似忘川河边新开的一株株彼岸花,明媚的花心透着隐隐的金色,美不胜收。
瞧瞧这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和高门粉墙,再想起方才见到了四十年后那颓败的院落和丧烛,我不禁生出了些许不合时宜的物是人非之感。
每每用着流年晷,我便要如此矫揉造作一把,不过作着作着,便也习惯了。
“方才厨房着人送了些杏果来,新娘子尝尝吧……”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传来,窗外的我虎躯一震,二话都来不及说,捏了个诀就冲进房中,一手掀翻了新娘子指尖三寸处的盘子。
只听“啪”一声巨响,盘子落地碎成了满地惨兮兮的尸体。一时间,新房中所有的人都望向了新娘子的方向。她们个个半张着口,口中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鸭蛋。
瞧着地上骨碌碌乱滚的一盘杏子,我长呼了一口气,捋了捋胸口,“好险,好险……”
“嗬……”
就在这个时候,身旁突然响起了一阵意味不明的动静,就好像有人被掐住了喉咙,一阵扭曲变形且夹杂着痛苦的难听声音悄悄然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我皱着眉,好奇地望过去。
但见新娘子的双手死死箍着自己青筋虬结的脖子,她肩膀高高地耸着,脸涨得几乎要滴出血,一双原本应该温婉水灵的眸子此刻正狰狞地大睁,蚯蚓般的红血丝涨满了整个眼球。
她口中不停地发出类似于嘶吼的声音,脸色渐渐由红转紫,由紫转黑。
我倒吸一口凉气,顿时透心凉。
不……会……吧……
“小姐!”一旁的丫头尖着嗓子吼了一句,如同被鬼掐了一般。
我被吓了一个激灵,忙不迭地想要过去帮忙。
可人命就怕天惦记,就在这个当口,一旁慌不择路的三姑六婆们脚下一个不稳,都被那些个还在骨碌碌滚得快活的杏子滑了个四脚朝天,霎时间,我的面前筑起了高高的人墙。
认命地哀嚎一声。
我刚硬着头皮冲过去,便眼尖地瞧见旁边黑白衣角一闪而过。
一种大势已去的悲壮感登时在心中汹涌澎湃起来。
黑白无常是冥府最稳妥的阴司,这也是整个神界都知道的事。
转头望去,黑无常一如既往地白着一张脸,蹙着眉头朝着死不瞑目的新娘子啧啧咂嘴,“这女子死得好生吓人啊……”说着,他撇开了脸,还心有余悸似的,有气无力地拍了拍胸口,一副体弱多病的娇公子模样。
而另一边,白无常一如既往地黑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把手中的牵魂锁松了松,接着一掌拍在那新娘子红红紫紫的脑门上,就如同砸了河蚌的脑袋会吐出珠子一样,一缕飘渺的烟雾从她大张的口中飘出,最后凝成了个同她一般样子的人形。
白无常百无聊赖地垂着眼睛,轻车熟路地将那人形的手腕牵好,理也不理在一旁装娇弱的黑无常,转身就要走。
我一看不妙,赶紧拦在了他们身前。
二人冷不丁地一愣,“婆婆,你不是……”
话还没说完,二人就齐刷刷地黑了脸。
我呵呵一笑,讨好地腆着脸,道:“嗯!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一瞬间,他们二人的脸好像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