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佳人走了。
因着骄傲、倔强和赌气,公孙佳人走得很干脆,毫不拖泥带水,甚至连道别都没有说。
反正她私心底以为,自己顺便出去印证所学后,就可以回来找丹丘子的。
为什么我要用“回来”这个词?好奇怪……
公孙佳人摇了摇头,一路飞掠下山去。
人生许多时候就是这样,你常常以为还有大把机会,多年之后回想,那一赌气、一个念头起落间,就造就了一生的错过。
公孙佳人走了,时常过来拜访的李十二也突然来不了了。
那是公孙佳人走后的第四天,李十二的书童丹砂给许仙送来了李十二的亲笔信。大意是说父亲李客病重,李十二要侍奉左右。
在这封信后一个月的某一天,丹砂又来送信,这次是口信,而书童丹砂穿了一身麻衣丧服。
李客骤逝。
李十二依礼需居家守丧三年,不得参加任何宴饮、访友、社交及娱乐活动。
本来许国公、前宰相、现益州长史苏颋看了李十二的干谒诗赋后,曾当众夸奖他“天才英丽,下笔不休”,预言“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有意推荐提携这个蜀地俊才。
然而,李客这一亡故,李十二的大好开局立刻就付诸东流了。
当然,正沉浸在丧父之痛的李十二,是完全没有什么心思计较这个的。
毕竟入仕机会总还会有的,疼爱宠溺自己的父亲却只有一个,失去便成永诀。
许仙把峨眉山的诸位高道也访得差不多了,一时也忽觉无趣,又怕公孙佳人突然哪天又杀回来粘着自己,便也在两个月后下了峨眉山。
……
“元兄欲往何处?”锦官城,李府门口,麻衣丧服的李十二问前来辞别的许仙道。
数月不见,这个神采奕奕、飞扬自雄的不羁青年面目有着罕见的肃静憔悴,慈父骤亡的悲痛以及兄弟姐妹对家产的你争我夺让天真烂漫的李十二备受打击。
“贫道意欲先在蜀地四处转转,然后或入吐蕃、或往南诏,亦有心深入突厥、柔然草原,尚无定方,三五年后再回神州。”许仙淡淡道。
李十二神情一紧,关切道:“吐蕃、南诏、突厥、柔然等皆非我族类,元兄若要执意前往,请务必小心戒慎。”
许仙点了点头,道:“欲修大道,当遍览人间。贫道特来与李兄辞行,望君珍重。”
说着,许仙对着李十二做了个道礼。
李十二也赶紧揖礼道:“元兄珍重!料元兄归来时,我守丧期也已满,届时我亦将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待他朝与元兄相逢江湖,再举杯同饮!”
许仙笑了笑,拍了拍李十二的肩膀,认真道:“世事无常,前路艰难。愿李兄常存此赤子之心,并深味这复杂的人世间。”
李十二想到家中那一团乌七八糟的事情,心有戚戚,复生戒慎,肃然道:“元兄良言,我谨记之。”
许仙点了点头,袍袖挥酒,转身踏歌而去:“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李十二听到最后这几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知道丹丘子道长是在安慰自己,一时既然怆然又是莫名慰藉,不觉呆立木然。
……
少不入川,老不出蜀。
蜀中山水明丽,风物宜人,气候温润,茂林花草丰苏,女子秀白而多情,最是留人。
开元九年(721),天下承平、四海安宁,蜀地便成为通国之大邑。此时除过富庶的江南和长安、洛阳两都,蜀地就是神州最繁华的地方了。
而无论承平还是战乱,蜀人游乐之风从不曾改过。
许仙就在蜀中的春风十里中漫游着,经小镇,入深山,跋峻岭,涉江河。
或在晴日里坐到沿街的茶馆,泡一杯蒙顶山上茶,就着满街的叫卖声、马吊声以及锦江的滚滚波涛饮茶。
或于云雾缭绕的群山之巅,骑踞虎豹,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嘬口长啸,山鸣谷应,群兽伏首。
或行舟绿水前,横笛大江上,引得船家女儿和岸上姑娘偷眼相看。
如是三个月后,许仙出关进入了吐蕃高原。
眼前是巍峨的雪山,峰峦叠嶂,白雪皑皑,宛如银装素裹的仙境。
山间云雾缭绕,时而有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斑驳的光影,使得整个雪山更显神秘莫测。
在雪山脚下,是一片碧波荡漾的高原湖泊。
湖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天空的蔚蓝和雪山的倒影,美得令人心醉神迷。
湖边的草地郁郁葱葱,各种野花竞相绽放,五彩斑斓,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许仙在这片雪山山腰处搭建了一间简陋的石屋,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活。
他有时下山,漫步于湖边,欣赏着湖光山色,有时则静坐于石屋前,或读书或发呆。
渐渐地,许仙与山下的牧民们相熟起来。
这些淳朴的牧民们时常会邀请这个山上的苦修士进帐做客,与他分享他们的食物和热情。
作为回报,许仙也偶尔会帮牧民们看病祛邪,为他们解除病痛。
……
上清派是一个有趣的道派,上至宗师长老,下至内外门弟子,都喜欢云游四方,随处隐居。
只要不是罗天大醮、宗门战争或者新掌门宗师继位这种几十年一遇的大事,上清派从未有超过一半之数的门人在一处大规模聚集过。
平时门人弟子亦无须向门中告知行踪,因此,上清派常常出现掌门宗师想找某个门人弟子却找不到人的情况。
也许三年,也许是五年,时间对于许仙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他很少会用心去记。
然而,尽管他身处高原之上、雪山山腰,修行天下的消息依然会断断续续被许仙知悉。
峨眉下山的公孙佳人不知是为了发泄怒气还是怎么,下山仅半年不到,就以新晋明道巅峰的境界优势,配合威能绝伦的符篆版剑舞,接连横扫魔教剑魔、圣女伽蓝、佛宗佛子、儒家儒狂,风头无两。
第二年,晋级明道巅峰的魔教伽蓝、佛宗佛子、儒家儒狂想要报仇血耻,然后依然是全部大败。
第三年,圣女伽蓝修成天魔相,再战公孙佳人,又败。
也是这一年,公孙佳人似受了什么刺激,一人独战魔教三子阴阳书生、七杀刀、千面子,以重伤为代价强杀阴阳书生,断千面子一臂,并重伤七杀刀。
其后,公孙佳人力敌儒家四杰,大胜,又战佛宗七金刚联手,不胜不败。
修行天下于是公认:道门剑绝、公孙世家公孙佳人独领风骚,已成为年轻一辈无可争议的第一人。
更后,再无值得许仙留意的消息。
又过了几个月,或者是一年,许仙从雪山上走了下来。
准确地说,是凌空飞了下来。
他衣袂飘飘,面容如玉,高冠潇洒,踏雪而无痕,履草而不折,虽非僧侣,却似神仙。
目睹此等神迹的牧民们全部都虔诚伏跪在了大地上,嘴里喃喃有声参拜。
许仙挥一挥衣袖,可强身健体、祛病延年的天地本源元气如细雨润物,洒落入这些有缘人的体内。
然后,许仙一路南归。
……
开元十三年(725年),许仙南归游至江陵,遇到正隐于此地的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也就是“丹丘子”的太师祖、时年86岁的司马承祯,便随侍左右,并谈玄论道。
正值李十二出川仗剑远游至江陵,二人重逢,许仙遂引荐李十二拜会道教宗师司马承祯。
司马承祯,字子微,法号道隐,自号白云子。
司马承祯乃晋宣帝司马懿之弟司马馗后代,北周琅琊郡公司马裔的玄孙,荣名煊赫,唐武则天、睿宗李旦、李隆基三代帝王都曾邀其入京或神都洛阳授课。
开元年间,司马承祯虽然身为道士却是帝王之师,年高德劭,名望甚是了得,不仅道行深厚,而且文采飞扬,出口成章,诗文飘逸。
司马承祯多次奉诏进京,被天子李隆基留于内宫,受其“法箓”问以养生延年之事。
后来,年事已高的司马承祯厌倦了京师喧嚣,亦无心功名利禄,坚决请辞而去。
此时李十二初出蜀中,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司马承祯早名满天下多年。
李十二闻听许仙愿引荐自己见司马承祯,大喜过望,又无比忐忑。
许仙知道司马承祯一向与人为善,李十二又确实才华出众,而李十二一旦得到德高望重的司马承祯的赞扬,将大利于扬名神州。
因此许仙鼓励李十二,让他向司马承祯献上自己的诗文。
果然,司马承祯见李十二器宇轩昂,举止不凡,已然十分欣赏,看过他的诗文后,更是惊叹不已,当场称赞其“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夸李十二有“仙根”。
于是,忐忑不安的李十二继苏颋的赏识之后,再次收获了满满的自信。
李十二得到宗师的赞誉自是兴奋异常,喜笑颜开。
当晚,他灵感涌动,文思泉涌,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一首新诗赋。写完后,李十二兴冲冲拿过来给许仙,想让许仙帮转交给司马宗师。
“《大鹏遇稀有鸟赋》?”许仙摊开硬黄纸,看着兴奋的年轻人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温声道:“李兄这以大鹏自比,以稀有鸟比司马宗师乎?”
李十二正是心头振奋,他也一向不是一个谦虚的人,很干脆点了点头,应道:“正是此意!”
许仙也很是欣赏他的昂扬精神,展开纸书,轻念道:“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徵至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化成大鹏,质凝胚浑。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曦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
乃蹶厚地,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阖之峥嵘。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固可想象其势,仿佛其形。
若乃足萦虹蜺,目耀日月。连轩沓拖,挥霍翕忽。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邈彼北荒,将穷南图。运逸翰以傍击,鼓奔飙而长驱。烛龙衔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启途。块视三山,杯观五湖。其动也神应,其行也道俱。任公见之而罢钓,有穷不敢以弯弧。莫不投竿失镞,仰之长吁。
尔其雄姿壮观,坱轧河汉。上摩苍苍,下覆漫漫。盘古开天而直视,羲和倚日以旁叹。缤纷乎八荒之间,掩映乎四海之半。当胸臆之掩昼,若混茫之未判。忽腾覆以回转,则霞廓而雾散。
然后六月一息,至于海湄。欻翳景以横翥,逆高天而下垂。憩乎泱漭之野,入乎汪湟之池。猛势所射,馀风所吹。溟涨沸渭,岩峦纷披。天吴为之怵栗,海若为之躨跜。巨鳌冠山而却走,长鲸腾海而下驰。缩壳挫鬣,莫之敢窥。吾亦不测其神怪之若此,盖乃造化之所为。
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与菊裳?耻苍梧之玄凤,耀彩质与锦章。既服御于灵仙,久驯扰于池隍。精卫殷勤于衔木,鶢鶋悲愁乎荐觞。天鸡警晓于蟠桃,踆乌晰耀于太阳。不旷荡而纵适,何拘挛而守常?未若兹鹏之逍遥,无厥类乎比方。不矜大而暴猛,每顺时而行藏。参玄根以比寿,饮元气以充肠。戏旸谷而徘徊,冯炎洲而抑扬。
俄而希有鸟见谓之曰:伟哉鹏乎,此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
“此赋如何?”李十二脸上又露出一副“你快夸我”的表情。
许仙低头沉吟,细细品味着这篇赋文。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着李十二,微笑道:“前者《大猎赋》风骨未成,不见精神。今此篇《大鹏遇稀有鸟赋》已有风骨,可见精神。”
李十二眉开眼笑,朗然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遥直上九万里。”
许仙收起纸卷,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轻叹了口气,道:“纵是人间大鹏鸟,依然处处不逍遥。”
李十二微眯起眼睛,笑道:“元兄何出此言,可是有烦心事?”
他顿了顿,笑容意味深长,调侃道:“说起来,两年前公孙佳人姑娘峨眉寻元兄不遇,曾来我宅中问元兄去向行止……元兄,你可是沾染了桃花劫运?”
许仙轻摇了摇头,从容不迫道:“贫道与公孙姑娘皆志于大道,互为道友,并无男女之情。”
李十二听了许仙的回答,浮夸地长“哦——”了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和调侃。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许仙,胸有成竹道:“元兄可能对公孙姑娘无心,但以我所观,公孙姑娘对元兄倒肯定是有意的。”
“事关女子清誉,且公孙姑娘家世非常,李兄慎言!”许仙面容一肃,沉声道。
李十二也知失言,讪讪一笑,不再谈论此事。
……
李十二就此在江陵盘桓了下来,日日与许仙谈玄论道,饮酒唱和,方便时也偶尔去拜会司马承祯,聆听宗师讲道。
如此一月有余,李十二方与许仙在江畔折柳惜别,继续自己仗剑行游、扬名天下的征途。
送走李十二,许仙回到自己落脚的庭院。
院门洞开,里面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女人,正负手而立,背对着许仙。
许仙原以为这个女人是公孙佳人,看到那一头银发飘飘,却不禁有点意外。
许仙刻意放重脚步,然后停在女人身后,轻笑问道:“圣女殿下,你这是准备来给贫道送暖床婢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