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辉透过半开的窗棂,在房中洒下一道柔光。
苏默用纱布轻轻擦拭雕刻完工的一块玉佩,眸光温柔。
元秋抱着“毛毛虫”,从躺椅上坐起来,身上盖着的绒毯滑落下去,露出高高隆起的小腹。
苏默转头,笑意清浅,“秋儿醒了?饿不饿?”
元秋点头,“好饿,我想吃酸辣粉。”
苏默知道酸辣粉为何物,因为前几日元秋突然说想吃,容岚问了做法后,觉得味道太重,不适合元秋现在吃,给她做了别的。
但元秋那天就是想吃酸辣粉,吃不到过不下去的样子,苏默偷偷出去买了食材回来,屏退下人,他陪着元秋在观澜院的小厨房偷偷做了一锅。酸辣刺激的味道让苏默有点受不了,但元秋吃得可开心了。
等精心给元秋做了清淡美味的宵夜亲自送过来的容岚见到他们的时候,两人面前只剩下热辣的红汤,房中满是酸辣的气味,元秋嘴角还有没有来得及擦干净的“罪证”,容岚都被气笑了。
结果是苏默主动请罚面壁思过,容岚看着元秋喝了她煮的汤,又陪着元秋在院中散步消食,确定她没事才离开。
这会儿听元秋说又想吃酸辣粉,苏默轻咳,“不放醋不放辣椒的可以吗?”
“逗你玩儿的,上次吃过了,就不想了。”元秋笑得眯起眼睛,“我可不想再被娘念叨,让你面壁思过。其实我现在真正想吃的是鱼。”
苏默神色一正,“这个绝对不行。”
元秋叹气,“我知道不行,所以才很想。”
苏默出去吩咐红苓送水来,等元秋洗漱过后,换了衣服,跟苏默一起到暖阁去用晚膳时,家里其他人都吃过了,正聚在一起聊天玩乐。
今日容岚给元秋准备的晚膳里面,主食是被做成小鱼形状的包子。
“秋儿,吃鱼。”苏默轻笑,拿起一个喂元秋。
元秋就着苏默的手咬了一口,吃完点点头,“这鱼真鲜。”
容岚:……她家宝贝女儿和女婿越来越幼稚了,真可爱。
晚膳后,苏默和元秋去了冯金宝那里,说要找他聊聊。
冯金宝已经知道谢凡今日死了,但并不知道他临死前跟苏默说了什么,而这就是苏默想要告诉冯金宝的事。
面对面坐着,冯金宝仍有些局促,只对苏默和元秋。他还记得初次来容家见到苏默和元秋时的情景,一转眼竟然成了一家人。
每次听到元秋管他叫表哥,冯金宝都觉得像是做梦一般。原因之一是曾经段云鹤在冯金宝面前说过太多赞美元秋的话,让冯金宝在认识元秋之前,把她看成了一个高贵如神只般的圣女。
“表哥。”这声是苏默叫的。
冯金宝下意识地点头,“哎……你叫我名字就行。”
“阿宝表哥。”苏默又叫了一声。
冯金宝嘴角微抽,直觉苏默是在调侃他。
不过下一刻,苏默正色道,“谢凡是被我杀死的。”
冯金宝心中一震,挺直脊背,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本来是打算让他在痛苦煎熬中死去,但他胡言乱语,想要诅咒我的孩子,我就在他说出口之前把他掐死了。”苏默神色平静得仿佛在说晚膳的小鱼包子味道很不错。
冯金宝点头,“他罪有应得。”
而后苏默便说起谢凡临死之前交代的事,关于他的出身。
苏默先前已经派了人到柏木城去找谢凡的亲舅舅,目的也是想查清楚谢凡的出身。虽然谢凡说他已经把舅舅杀了,但苏默并没有下令把人撤回来,总要确认一下。
“虽然他狡诈多端,说话不能尽信,但他说出口的,对他自己不利的话,大抵是真的。”苏默说。
谢凡如果编造出他就是冯家主夫妇亲生的小儿子,他的身世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因为冯家人为了保护容家后人,就拆散他跟家人,把他远远送走,导致他失去父母,才会形成那样的性格,苏默听了定然会怀疑他在说谎。
但谢凡说他生母出身低微,且是通过下作手段怀上的冯家主的儿子,又狠毒地害死了冯夫人的亲生儿子,这样的身世并不光彩,应该是真的。
苏默想让冯金宝知道的是,冯家主夫妇并不是为了他选择骨肉分离,因为谢凡根本就不是冯夫人的儿子,也从来不是冯家主想要的儿子,他是被设计的,并非想生不想养。
冯金宝听完,眼圈微红,“他被安排跟我交换,对他的确不公平。”
苏默皱眉,就听冯金宝接着说,“但我可以理解我爹娘,他们没有做错什么,经历过那样的事,他们不想见到谢凡,天经地义。”
冯金宝先前最不解的是,他的养父养母明明都是好人,且对每个孩子都很好,怎么会舍得把亲生骨肉送走,不闻不问呢?因为在他印象中,冯家真正关心疼爱谢凡的只有冯老爷子一个,其他人只把谢凡当做世交之家的一个后辈来对待,客气有余,并不热络。
尤其是……冯金宝想起,谢凡为数不多的几次被谢寅带着到冯家做客的时候,他的养母都会“正好”身体不适,无法见客,他的养父也总是突然有生意要忙,回不了家,而冯老爷子和谢寅对此都觉得正常的样子。但某次谢镜辞单独来冯家,冯金宝的养父养母亲自出面招待他,十分热络。
而谢凡说他曾亲眼见到冯家主夫妇跟冯金宝相处的模样,那是在冯老爷子的大寿宴席上,谁也躲不过去才有的碰面。
原来,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得知真相,对冯金宝而言很重要。他更加坚信他的养父养母都是极好的人,并没有犯什么错,也没有对谢凡不负责任,因为谢凡从来不该是他们的责任,他们已经宽容忍让,且接受了冯老爷子对谢凡的妥善安排,并未害过谢凡。若是换个人,有冯夫人那样不幸的遭遇,别说当初让谢凡回归家族,且顶了她儿子的名分,要把谢凡掐死都是可以理解的。
而这让冯金宝心中更加难过,因为冯家的亲人不该得到这样的结局,可人死不能复生。
冯金宝本来想问苏默和元秋,他们觉得他是不是被冯家主夫妇当做死去儿子的替身?但话到嘴边,又不想问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随着冯家主夫妇的离世,世上再无人知道。
而其实,也不重要了。
哪怕是被当做替身,冯金宝也无比感恩他们对他的疼爱和养育,因为事实上他们做了为人父母该做的最好的一切。
这是冯金宝的幸运,他甚至希望如此。那样他的存在对他的养父养母而言,或许多少能够弥补他们失去爱子的痛楚,给他们一些慰藉。
“表妹,妹夫,谢谢你们。”眼泪在冯金宝眸中凝结,并未落下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苏默和元秋说,“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我想,我爹娘在天有灵,会希望我过得越来越好的。”
元秋微叹,“这是当然。”
虽然没说出来,但元秋觉得,事实是,如果冯家主夫妇在天有灵的话,应该都会希望谢凡不得好死。冯老爷子如果早知道被他送走安置好,始终关心着的孙子如此狼心狗肺的话,他大概会在当年那个狠毒无耻的丫鬟抱着孩子找上门的时候,就把那对母子都处理掉,给家宅安宁。
擦了擦眼睛,冯金宝面上露出一抹笑来,“曾经爷爷和父亲对我读书这件事都很严厉,我以为他们对我有所期待,便努力念书,想要考功名,光宗耀祖,给冯家挣个爵位,让他们都当贵人,再也不用对那些当官的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但没想到他们不许我读书懈怠,却都拦着我考科举,总是说高僧算过,冯家人必须一辈子生活在青阳城那个小地方才能平安富贵,一旦离开必有灾殃。”
这件事苏默很早就听说过,当时没有多想。
冯金宝苦笑,“现在想来,那高僧之言怕也是我爷爷为了保护我,编出来的吧。为了我,他们才一直躲在青阳城里,放弃了冯家往上走的机会。有一次爷爷喝醉跟我说起,他年轻的时候,也曾刻苦读书,想要考科举出人头地,但没能成功。我爹走过同样的路。但他们对我的期盼,却只要平安,不求光宗耀祖。接下来,我要用我爷爷和我爹挣来的财富,用冯家的名义做善事,造福百姓,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真的很好。”
苏默和元秋都担心冯金宝因为冯家人的死钻牛角尖,陷在自责中出不来,如今见他已经决定往前看,做好准备往前走,才放下心来。
两人出了冯金宝的房间,就见段云鹤佯装路过,在门口打转。
“姐姐,没事吧?”段云鹤神色认真地问。
元秋摇头,“有事。”
段云鹤皱眉,“怎么了?”他一直在外面偷听,得知谢凡的身世,觉得他更该死了,冯金宝也想开了,不是挺好的吗?
元秋看着段云鹤,压低声音,“小云弟弟,我发现你对元宝表哥过于紧张了,你们也太过亲密,听爷爷说你们先前还同床共枕过?又一起约定不成家?你老实交代,你的袖子,还好吗?”
段云鹤本来真以为有什么不好的事不能让冯金宝知道才这么神秘兮兮的,结果越听越不对劲。
元秋的最后一句话让段云鹤愣住,过了片刻,看到苏默似笑非笑,才猛然反应过来,脸色爆红,瞪着元秋,“啊啊啊啊啊姐姐你胡说什么?”
冯金宝听到动静走出来,见段云鹤一脸激动,不解地问,“怎么了?”
苏默揽着元秋绕过段云鹤往外走,段云鹤跺了跺脚,“姐姐你站住,给我说清楚!不能污蔑我的清白!”
冯金宝神色莫名,上下打量段云鹤,问了一句,“一晚上没见你,你……你该不会是去逛青楼了吧?”不然为什么要说清白?
元秋忍俊不禁,回头问,“是啊小云弟弟,你夜里做什么去了?”
“我跟朋友谈生意!正经生意!”段云鹤好气啊,“你们这些人,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元秋轻笑,“小云弟弟,开个玩笑而已,瞧把你急的?”
段云鹤:……好气啊!本来以为冯金宝会是他的小弟,结果成了正儿八经的表哥!元秋都要当娘了,为什么越来越幼稚?
“杵在那里做什么?进来,我有事要跟你谈。”冯金宝看着段云鹤说。
段云鹤轻哼,“没空!”话落扬长而去。
翌日,青雷终于护送着姚家人抵达万安城。
姚远上一次来万安城,当街设计一出“英雄救美”,天真地以为计划顺利,他将会卧底镇国公府,帮姬旭解决掉心腹大患,风风光光地被迎回西辽皇室,结果没想到跳进了大坑里。而如今姚远很庆幸,这个“坑”事实上给了他庇护,避免他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且让他的人生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虽然如今谢凡已死,但姚远的皇族身份到底是个隐患。经过这次,姚家人都接受了来东明国万安城定居这件事,因为一切的前提是平安。一家人都活着,没有分开,已是万幸。
至于姚远表弟表妹的婚约,都是可以想办法解决的,不管是取消还是继续,妥善处理就好,不必急于一时。
姚家人并没有来容家,一进城就被青雷带着去了容元诚给他们安排的宅邸安顿。
次日,姚远登门,见到容元诚,冲上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容元诚推开姚远,神色淡淡,“你怎么如此无礼?见到本宫竟然不下跪?”
姚远愣了一下,继而就笑了起来,“容太子真是好大的威风啊!我就不跪,你把我斩了吧!”话落在容元诚身旁坐了下来。
容元诚目光凉凉地看着姚远,“你的信我收到了,你不是挺能耐的吗?怎么又来了?”
姚远神色尴尬。那信是他出事前写给容元诚的,没能送出去,后来被青雷发现派人送回容家报信,容元诚才看到。如今那封信就在容元诚手边,姚远一想到他用散漫的语气在信中写的那些东西,就很想把那封信吃了,当做从来没有过……
“容太子都在万安城给我准备好宅子了,如此盛情,我再不来,就是不识抬举了。”姚远正色道。
“你素来不识抬举。”容元诚并不客气。
姚远苦笑,“是是是,容太子教训得是。我不识抬举,没有自知之明,心里没数,不知好歹,死了活该。感谢容太子救我家里人,我现在就去死,容太子想看我怎么死?随你开心。”
“这可是你说的。”容元诚冷笑。
姚远:……他在开玩笑,想自嘲调节一下气氛而已,容元诚竟然要玩真的?不是吧?
半刻钟之后,容元诚牵着“一头熊”来到了湖边。
鬼道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姬御宸放开他的手,开心地欢呼着跑了。
姚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容元诚把他带进一个房间,蒙上了他的眼睛,他被套上了什么东西,走路有点艰难,脑袋也被包起来了。
听到孩子在笑,下一刻,姚远感觉他的腿被人抱住了。
容元诚抱起姬御宸,放到姚远怀中,姚远下意识地抱住,姬御宸一脸惊奇,小手摸着姚远圆滚滚毛茸茸的熊脑袋,小脸贴上去蹭着,开心地笑个不停。
容元诚挥手,两个侍卫抬着一卷毛毡过来,铺在了湖边的空地上。
容元诚伸手一推,姚远惊呼一声,向后倒下去,下意识地双手托起姬御宸,怕他摔到。
姬御宸笑得更开心了,容元顺推着婴儿车跑过来,把容修泽和君青瑶抱出来,一起朝着“熊熊”扑了过去。
姚远仍旧有点懵,就听到容元诚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这是我三姐吩咐给你提前准备的礼物,喜欢吗?”
姚远看不见,但他知道好几个孩子在他身上扑腾,他好久没有感觉如此轻松快乐了,不由哈哈笑起来,“我很喜欢,谢谢你三姐!这是我此生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如果让外人知道,如今西辽国名义上的皇帝正在东明容家被当成大玩偶,陪着一群孩子闹,一定会惊掉眼球。
但从去年元秋出现,容元诚的人生开始巨变,他如今觉得,一切都没什么不可能。不管什么牛鬼蛇神,他们一家人在一起都可以面对,惟愿岁月静好,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