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四面楚歌
四本厚厚的蝇头小楷笔记,我已经读到最后几页,可是我到底也没找到这位四奶奶是什么时候和爷爷拜堂成亲的。不过字里行间,四奶奶很是为这位叱咤绿林的爷爷惋惜。按她的说法,爷爷若是肯于出头露面,当个县长省长都绰绰有余,可是他就是不肯跟官面上的人打交道,心甘情愿在龙湾镇行医种地。人们请他到镇医院当院长他都不干。
我也知道了,我的亲奶奶姓白不姓关。
不过在这笔记最后的几页,又出现了我最熟悉的那个名字——谢文翰。因为在我写《林海雪原》(2017版)剧本的时候仔细研究过这个人,对他的了解比座山雕还全面。前面写过于显龙和白大姑娘夜袭谢文翰,此后这个人就不见了。
不料,这个人竟然在这笔记的最后几页又出现了。
于显龙有意撮合田豹子和郎丁丁的亲事,让豹子、小野狼带着郎丁丁回转运站重开大车店,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
可是不到二十天,郎丁丁就跑回来告诉他,小野狼儿把值钱的东西都留在家里,自己带着盒子炮腿叉子不见了。
于显龙长叹一声:“到底是郎占山的儿子,天生干单搓的料!”
这个小野狼儿就是2017版《林海雪原》中出现的野狼嚎。
于显龙不想再去寻找小野狼儿,就算找回来,这小子还得跑出去。
他盖好了正房上屋,就和关晓冬出门了。
两人两骑走了半个多月才到了千朵莲花山上的五龙观。
两个人求见无名道长,苦苦说明之后,小道童才告诉他们,他们要见的无名道长已经离去一个多月,去了关内了。
临行前给一个叫于显龙的留下一个字笺,于显龙打开字笺,上面赫然是关先生的笔迹:
寄语显龙、晓冬
医病医人不两途,医心未若各医愚。
纷纭国事非刀解,造祸痈疮赖药除。
混迹山林终是匪,躬行市井莫为奴。
良园谨守观群舞,一脉精魂入画图。
无名老道临行顿首。
于显龙读罢,沉默良久。
关晓冬:“我爹这是去哪里了?”
于显龙:“他老人家曾给我找过抗日良方,这回他是去寻求治国良方去了。”
“那我们呢?”
“回龙湾镇,我开医馆,你办学堂。不但要治病,还得会医愚。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今后没有于记医馆,咱们要建一座医愚堂!”
于记医馆重新落成,不过大门外的匾额却改成了“医愚堂”。
于显琪和瓦莲京娜帮着关晓冬张罗了几桌酒菜,接待前来道喜的贺客。可是大家刚刚举起酒杯,龙湾镇的天空就响起了嗡嗡声,是飞机!
龙湾镇人都在九一八前后见过敌机,小孩子们童谣都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拉粑粑。
今天的飞机果然又拉粑粑了。龙湾镇数座民房被炸毁,医愚堂新建的正房诊所被炸塌半边……
好在于显龙见机得快,及时把院里的人都赶到蛟龙河边的树林里才没有人伤亡。
不过村里的村民被炸死了三个。龙湾镇西北的乱葬岗子又添了新坟。
宁胡塔下,于显龙和关晓冬静静地坐着,看着镇子里的街衢里巷。
关晓冬:“先生,你还想……”
“我不会再去当胡子。就在龙湾镇行医种地。”
“这些兵又是飞机又是大炮,来头不小啊。”
于显龙长叹一声:“唉,同室操戈,兄弟阋于墙啊。我看不懂谁是谁非,他们终究不是小鬼子老毛子。”
关晓冬一拉于显龙:“先生,你看!”
宁胡塔下,西门官道上开过来三辆汽车。那汽车进了西门停住,先来一些持枪荷弹的当兵的。那些当兵的下车列队,跟着最前面的汽车过了狐狸崴子进镇了。
于显龙拉起关晓冬:“快回去看看。”
于显龙回到医愚堂,达子香已经领着于小雪、于天白他们走出大门外了。
“你们干什么去?”
老牤子仰坐在墙根:“豆腐张回来了。带着兵,押着姚砚田要游街。老百姓都得去看。”
于显龙:“你怎么不去?”
老牤子:“看个屁。狗咬狗,有什么看头儿。”
“呵呵,那你看家,我得去看看。姓姚的可倒霉喽。”
关晓冬冷哼一声:“你们去看,我和牤子哥看家。”
于显龙带着一双儿女和徒弟达子香来到街上,一辆大汽车虽然还是绿色的,可比小鬼子的军车气派多了。
驾驶室里,司机旁边坐着豆腐张。
后面车厢里,两个当兵的握着步枪,押着伪镇长姚砚田。姚砚田可惨了,五花大绑,灰头土脸,头上戴着一个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大汉奸伪大区长姚砚田!
脖子后面还插着两个死刑招子。
龙湾镇老百姓被当兵的拿枪逼着,站在街道两旁。
豆腐张终于看见了他最想见的人——于显龙。
他急忙命令停车,打开车门,从里面钻出来。
他打着哈哈走了过来:“哈哈哈哈,三兄弟,好久不见。哥哥很想你啊。”
于显龙冷冷地打量着豆腐张:“你这是?”
“哈哈哈,哥哥我现在是国军先遣军团,龙湾特区接收特派员。今天的任务就是镇压汉奸大区长姚砚田!”
于显龙冷哼道:“哼哼,恐怕不光姚砚田该枪毙吧?”
豆腐张一张大脸不红不白:“兄弟,那得看怎么说。你进山当胡子是抗日,哥哥我当警备司令那也是抗日。蒋委员长说了,我这是曲线救国。”
于显龙抱起儿子:“曲线救国?不明白。”说完一转身,带着小雪达子香回家了。
回到医馆,关晓冬正在整理医药架子,于显龙说:“我刚才听了个新词儿,曲线救国。”
“什么新词儿,早几年在南方就有了。你混迹山林没听说而已。”
“什么他妈的曲线救国,就是墙头草,鬼子来了当汉奸,鬼子倒了充好人。要说曲线救国,你才是。当了那么多年日本人。”
关晓冬:“我也不是曲线,那时是真的当了日本人,我有日本国籍。你们炸了建国神社之后我才觉得我错了,后来更觉得大错特错。”
两个人正说着,小雪从外边推门进来,红着脸扭扭捏捏说道:“爸,田豹子要去海拉莫都,我想……,我想和他一起去。”
于显龙沉默了很久,不用问,女儿是喜欢上田豹子了。
“爸……”
于显龙:“田豹子的爹妈在海拉莫都有房子有草原,过日子没问题。你跟他过去,要跟当地的蒙医多学学。”
“爸,这么说您同意了?”
“没那么简单。老爸得给你们筹措安家费,再怎么说你得给你妈上上坟,回来得给你们张罗婚事拜堂成亲哪。你去,让田豹子找个识字的把八字婚帖写过来。他的大号叫田承良,你的大号叫于雪贞。”
于小雪:“我还有大号?于雪贞?”
于显龙:“我家的姓,你妈妈的名字汪润贞,取一个贞字。生你那天,天正下着小雪。”
于小雪看了一眼关晓冬:“爸,谢谢您还一直记得我妈。”
“呵呵,在咱们家,你奶奶是大当家,你妈是二当家。你妈那个人豪爽大度,人缘最好。她是我的绿林师父啊。婚帖不能自家人来写,让田承良求人去。”
于小雪:“田承良、于雪贞、柏成钢、柏成金、关晓冬,这些名字怎么这么生份啊。”
于显龙:“这才是咱们该有的名字,以前的不是化名就是胡子报号。从今以后再也不当胡子了,用本名把化名报号都忘了。”
于小雪退出去以后,关晓冬说:“先生,小雪和田承良,你好像不大愿意呀。”
“我本打算让她嫁给钢子,在龙湾镇打铁种地,也能帮我行医。可是这孩子……,年轻人的事,随她吧。”
姚砚田不堪豆腐张的压榨和欺辱,在自家里悬梁自尽了。
于显龙终于重新拿起啃包布招子四乡行医了。关晓冬在东厢房,把于天白、郎丁丁、柏成金等几个孩子召集在一起,开始教他们读书识字……
刚开课没两天,关晓冬就被豆腐张派兵带走了!
豆腐张接手龙湾特区的第一项举动,就是清算汉奸。
于显龙听牤子说关晓冬被带走,马都没下,提着布招子直奔吹箫坎。吹箫坎兵营的院子里站满了人,有本镇的买卖地主,有娶了日本高丽女人的农民。最显眼的是俄国老太太瓦莲京娜、于显琪和关晓冬!
豆腐张明知于显龙必来,早给他准备了椅子,请他里面坐。于显龙摆摆手站在房前的房檐下。整个院子,连嫌犯带当兵的,足有上百号人!
于显龙问道:“张司令,我老姐于显琪是汉奸?老瓦婆子也是汉奸?”
豆腐张:“三弟呀,你也知道,于显琪的男人是商会会长,你老姐是小鬼子协和饭庄的掌柜的。你说这还不算汉奸?”
于显龙:“牛子强一直暗中给我们绺子拿钱拿粮,最后用菜刀砍死一个鬼子,被鬼子打死在大东亚。你见过这样的汉奸么?于显琪不但给抗日武装送粮送钱,后来在白家园子辛家店拉起四五个自卫队打小鬼子,这也是汉奸?”
豆腐张:“这我哪知道啊。我问她,她一句话都不肯说。赶紧放人。可是老瓦婆子,瓦莲京娜在野兔岗镇专门贩卖日本人的洋布,她就是汉奸!”
“卖洋布吃洋面要算汉奸的话,我看很多人都该死,因为他们穿鬼子衣服,拿鬼子枪欺负乡亲百姓,应该他妈点天灯!”
豆腐张:“三先生,我跟你说了。我们那是曲线救国。”
于显龙:“真正曲线救国的是关晓冬,她装成日本间谍二十多年,为抗日武装提供了无数情报。没有她我就灭不了满蒙之虎,就杀不了日本弥久亲王!至于这个瓦莲京娜在龙湾镇屡屡被欺负,就因为她是俄国人。其实早在晚清她已经入了龙湾户籍,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就是这个被大家称作老瓦婆子的瓦莲京娜从某些汉奸手里救走了杀死艮久王的白大姑娘,就是她历经千难万险把我们用的枪支子弹,从满洲里海拉尔哈尔滨偷偷运到绺子手里。这也是汉奸?”
于显龙一翻旧账,豆腐张汗都下来了:“这,我真不知道。”
于显琪:“你他妈要是知道,早把我们杀了向鬼子报功去了。”
于显龙:“姓张的,要清算汉奸你也别在龙湾镇清算哪。本乡本土,谁的屁股有没有屎,大家太清楚了。你怎么不带着你的兵去辛家店清算哪?你敢么?”
瓦莲京娜骂道:“龙湾特区有一个汉奸都是你豆腐张。你早晚遭报应!”
于显龙:“算啦,大家别说那么多没用招灾的闲话了。张司令要是肯放人的话,大家还是回去过日子去吧。”
豆腐张一挥手:“都是父老乡亲,我就是走个过场。大家都回去吧。”
于显龙带着关晓冬于显琪瓦莲京娜也没废话,自顾往回走。
于显龙:“瓦莲京娜,你的货栈别再开了。还是不太平啊,到我医馆去帮帮关晓冬。有我们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老姐。”
于显琪:“哦。”
“饭馆子也别开了。豆腐张没安好心,你得回于家大院帮于显麟守着。”
豆腐张果然没安好心,他要趁着接收之机清算汉奸大捞一把!思来想去,龙湾特区治下,除了自己从姚砚田家抄出一些值钱的玩意儿。剩下的有钱的,坐实了的汉奸就剩谢文翰了。
事不宜迟,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一个步兵小队,扛枪拖炮奔了土龙山太平村。
豆腐张在谢文翰家连审问带勒索,总算熊出来五车羊毛,两大车小米,五百块大洋,满载而归!
于显龙的医愚堂一直很安静,他除了坐堂看病,就是啃包招子四乡行医。清明节这天,他和关晓东带着孩子们前往野狐岭胡子坟,祭奠亡人。
当于显龙和关晓冬回到医馆的时候,一个神秘的客人已经在前院大堂里等着了。
这个人就是土龙山跟于显龙拜把子,莲花峰差点没让白大姑娘打死的谢文翰。
谢文翰的目的很明白,他要和于显龙联起手来拉大排!这小子受了豆腐张的窝囊气,要起哈子了!
小鬼子儿一夜投降,三八枪、歪把子;迫击炮、步兵炮、重机枪扔得遍地都是。国共两军在山海关一带打得热火朝天,老毛子只知道祸害人不知道收拾民心,正是好汉英雄起四方的时候……
连张乐山、李华亭、董华堂、许老四、徐九彪这些不起眼儿的小绺子,不到一个月就拉起几百人抢,大的都上千人马!这些人跟咱们哥们儿比,那就是老虎比兔猫子!
于显龙也很明确,不管是现在的苏联红军还是昔日的沙俄老毛子,敢在龙湾镇一带祸害人,那就跟他们干!可是南边来的,不管是国军还是共军,都是中国人。不欺负到门上,就别掺和。
谢文翰:“你能保证吹箫台下那位不给你使坏?”
“薅老百姓羊毛的人绝留不得,你干着,我看着。该动五把抄儿,我绝不抄袖头子看着。”
话说明白了,谢文翰上马离去。
龙湾镇又是一场八面来风!
不过这场八面来风没在龙湾四门,只在龙湾镇北面三里地的吹箫坎下面,豆腐张的兵营。
谢文翰不知从哪里搬来的胡子,听报号有座山雕(张乐山)、昂昂龙(李华亭)、东北大局(董华堂)、九彪(徐九彪)等五六伙绺子,围攻兵营!
于显龙带着柏钢子、老牤子等龙湾镇的青壮年上了北面土围子。
谢文翰的气势果然不小,火把通明,人喊马叫,步枪机枪,打得热闹非凡。于显龙看着吹箫坎,龙湾镇人都看着于显龙。
关晓冬和于显琪悄悄来到他身边:“胡子会不会过来呀?”
“看热闹。”于显龙只说了三个字。
于显龙的眼力再好也看不清三里远的一切,他心里惦记小野狼儿。这孩子虽然机灵胆大,可毕竟不是这些绿林老油条的对手。万一落到这些人手底下,早晚被他们卖了!搞不好还得帮他们数钱。
随着几声爆炸,胡子们开始往兵营大墙内扔溜溜棒子了。
于显龙:“钢子,九二式上弹车子!”自己也拽出两把盒子炮。
随着兵营内大火着起来,大门被打开了。一串人影向龙湾镇这边跑了过来,是豆腐张!
“老少爷们儿,龙湾镇的乡亲,我是你们的警备司令张景和。快开门,胡子八面来风啦!”
土围子上突然亮起了火把,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壮年大个子站在垛口旁边,是于显龙!
“三兄弟,胡子八面来风,跟哥哥一起打胡子啊!”豆腐张嗓子都喊哑了。
于显龙高声答道:“姓张的,不是胡子八面来风。是你自己四面楚歌!就是敞开大门,你也活不到天亮!自作孽,不可活!”
豆腐张犹如五雷轰顶,不敢多停,转身想往东跑进黄花甸子。谢文翰带着一群胡子追过来就是一顿乱枪!
豆腐张和那几个当兵的全被打死在北门外。
胡子们在北门外拉开一条横排,等着各路当家的下令。
土围子上突然有人喊话了:“各路老大,狂龙道辛苦!龙湾框子结实,做不成买卖。山高水长,各行方便吧。”
谢文翰一扬鞭子:“灯不亮(情况不好),水不旺(财物少),各找各妈,拉花(撤走)!”
不到一个钟头,北门外归于沉寂。
后来的日子,蛟龙河、拉林河、松花江一线又来了戴狗皮帽子穿土黄棉袄的军队;狗皮帽子军队没占几天,戴大盖儿帽拿卡宾枪的兵又过来,随后狗皮帽子又打走了大盖帽……
于显龙的招子啃包都放下了,老老实实在于记医馆深居简出。
直到转年清明节,他才和关晓冬带着孩子们到野狐岭去上坟。
祭奠完毕,孩子们开始在山谷里奔跑嬉戏。于显龙和关晓冬坐在了山梁上,看着烟雾笼罩的龙湾镇。
关晓冬:“先生,你说将来的天下姓国还是姓共?”
于显龙:“我读过毛先生的书,一定姓共!”
关晓冬:“可是共军的军装装备实在太差了,不过是狗皮帽子三八大盖儿。国军可都是美式装备,那卡宾枪给我,我都不会用……”
“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谢文翰、张乐山那些人跟着国军跑,快活到头儿了。咱们,勤勤恳恳种地,老老实实行医。别人不安分那是他们的事,咱们得给自己争一份安静日子。要是天下姓共,绿林道将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