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土龙枭雄
太平屯儿可不是软窑子,四周干打垒的土墙足有一丈二尺高。土墙上每隔五十丈就有一个炮台!屯子四角各有一个一丈七尺多高的炮楼!
太平屯儿的寨门都是四寸粗的老柞木攒成的排子门,若不是老毛子的大炮绝对砸不开。这种门兴许进去就出不来!
进了寨门却是另一番景象。太平屯儿绝对很太平,家家土坯房大院套,院子里的架子楼里装满了粮食冻肉。树木环合,屋舍俨然;犬吠牛哞,鸡鸣鹅叫……
于显龙不由得赞道:“谢当家,你们这屯子简直是世外桃源呐!”
谢文翰得意地一笑:“三年前我带着一家大小来到这片大甸子上,一眼就相中了这地方。一家大小十七口,开荒种地,只要愿意留在这儿过安稳日子,大伙就一起苦干!大伙都愿意过上太平日子,所以我就把这屯子叫了个太平屯儿啦。这条街(gāi)儿十五家,有七家都姓谢,前边这个门儿就是我家。请吧!”
谢文翰家的院子看上去很普通,跟邻居比没什么特别。远远不如龙湾镇那些大院儿气派森严。
不是四合院,是关东典型的三合院。五间正房,东西厢房。
谢家的上房西屋,已经点上了明亮的灯火,灯光之中人影晃动,里面传出来有节奏的单皮鼓声。
谢文翰喊了声:“老大,迎客!”
一个管家模样的四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把于显龙他们请进了东厢房。谢文翰向于显龙点点头进了上房。
管家谢老大端过来一盆猪肉炖粉条子,一盆苞米面饼子放到房子里的大条桌上,然后冲于显龙一弯腰:“于三先生,东家请您去上房。”
上房西屋,单皮鼓还在不紧不慢地响着,随着鼓声,还夹杂着搬杆子二神模模糊糊的请神唱腔。
于显龙被请进了东屋。这间屋子虽然不像东厢房里那么粗糙,但也不过是大板柜,被隔子、八仙桌之类的寻常家具。既比不了于家大院韩大屁股的上房,更比不了白八爷的龙兴堂。
但八仙桌上已经摆上了四样东北炖菜,一壶烧酒。
谢文翰请两人落座:“我这乡下土鳖财主比不了龙湾镇的于记医馆,更比不了白家园子的龙兴堂啊。三先生报号狂龙,我谢文翰做不过是条土龙。请。”
于显龙:“谢当家,三年时光能在一片荒甸子上建起这么一个好地方,于记医馆这辈子也不敢想啊。”
谢文翰冷冷地挤出一丝微笑:“三先生过奖了。棋盘山的天窑子,胭脂沟的金矿,座山雕的五福岭,包打洋人的两条线儿,哪里不比我这土围子刚硬啊?就是座山雕的五福岭大寨也比我这气派!”
于显龙捏着酒杯:“谢当家知道我路过五福岭?”
谢文翰:“哼哼,不给座山雕留点买路钱,你们能活着出来?”
“金子是几个老奤儿的,现在我们啥都没有了!”
“没关系,你三先生有你的本钱……”
“什么本钱?”
“很简单。杀几个人!”
于显龙都懵逼了:“你说什么?杀人?还是几个?”
谢文翰很平静:“怎么,响当当的狂龙当家没杀过人?”
于显龙:“杀过,但都不是好人!”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这个……”
谢文翰:“洋人都是坏人么?”
“不见得。”
“中国人都是好人么?”
“没法说。”
“你于显龙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
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在潜意识里,自己就是好人,可是杀人放火,挖坑设套,自己什么没干过?好人是这样的么?
好人是什么样子的人?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那不是忽悠傻子么?真要那样,自己和娘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承认自己是坏人,于显龙说不出口。相信所有接受过中国传统教育的,都说不出口!
秦桧儿不会说自己是坏人,魏忠贤同样不会说自己是坏人。奸佞邪党,流氓无赖,强盗土匪都说自己是好人。
难道世界上没有坏人?没有坏人,为什么好人受欺负,为什么世道会变成这个样子?
看着愣愣的于显龙,谢文翰笑了。
“有了太平屯儿的太平,不是好人能做到的。谢某不好,谢某在一步步学坏。之所以学,咱毕竟不像座山雕那样天生就坏。在龙湾镇等着你的人十个有九个比你我都坏。但他们一定都在标榜自己是好人,咱们这样的是坏蛋。洗也洗不白。”
“可是杀人这勾当……”
“这世界,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我要你杀的一定是比我更坏的人!”
“为啥非得我去杀?”
“哼哼,考考你的能和耐!”
“能和耐?”
“能,别人都能做到你也能做到,你就是个常人;别人做不到你能做到,那你就是能人。别人耐得住你耐不住,你死定了!别人都耐不住,而你耐得住,你就是英雄。这就是能耐!”
“我要是不做呢?”
“呵呵,出去看看。”
于显龙心里暗骂,满脸笑容,这小子果然比座山雕城府深,原来他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这个谢文翰一张面瘫脸,两只蛤蟆眼,根本看不出喜怒哀乐。可是他做事也永远看不出下一步,不知道他给你安排的到底是热炕头儿还是冰窟窿。
谢家上房的神调停了。东厢房里的灯火也灭了,只有院子里停的一辆马车。
上了马车一路飞奔,谢文翰带着于显龙又回到了喝高粱米茶窝棚。
窝棚前面的荒草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大坑,大坑旁边有一辆敞篷马车和他们的骡车,车上绑着白大姑娘牤子等五人。
于显龙:“横行子(蟹,代指谢姓),你想让我插了他们?”
谢文翰:“我没当过胡子,不懂黑话。不过要你们弟兄互相残杀,那太不近人情。不过我是在摊上了一宗棘手的事情……”
“哦?”
谢文翰:“座山雕惦记这太平屯儿不是一天两天,几个炮头轮番砸窑,都窝回去了。半个月前来一伙子人,跟你们一样先打听土龙山后又打听太平屯儿。他们要是听话往东南走也就没事儿了。那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骗进来。于三先生,见识见识吧!”
谢文翰一摆手,两个彪形大汉从那窝棚里接二连三推出五个人来。
这五个人有两个一眼就能看出是俄国老毛子,其他三个人不太明显。但有一个于显龙认识,是当时在龙潭山典鞭时交过手,在赤塔逃得无影无踪的日本胡子铁甲!
于显龙冷冷地看着谢文翰:“呵呵,横行子,你这是假我的手整治这帮玩意儿?”
谢文翰一翻蛤蟆眼:“南狂龙北黑虎,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合伙惦记太平屯儿?正好各自五人,你杀一个,我放一个!准备!”
谢文翰的蛤蟆眼虽然比不上座山雕的雕眼,可是他也能看得出白大姑娘是于显龙的命门。
两个大汉拿绳子捆住白大姑娘的双脚,另一条绳子套住她的脖子,两端各自拴在两辆大马车上。
谢文翰:“听说书的讲列国,五车裂商鞅。我谢某人没那么多车,只能将就啦。”
于显龙环视众人,谢文翰说的没错,谢家人口的确不少。加上谢文翰至少有七个大大小小的蛤蟆眼,还有四个嘴巴没胡子的蛤蟆眼。这些人不是他的兄弟就是他的子侄。火把照不到的地方还有不少人影。
座山雕说的也没错,太平屯儿果然好家伙不少,人人都是水连珠,七星子、哥萨克马刀!自己的武器只有刚才谢文翰扔给他的日本刀。
能帮自己的四个人都被五花大绑捆在马车下边等死呢。
于显龙无奈,抓起了日本刀……
谢文翰第一个放出来的就是一个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老毛子。
别人看着这个大棕熊似的家伙心里打怵,于显龙却暗自宽心了。老毛子之所以厉害全在马上,徒步拼刀都笨得跟猪差不多。
白大姑娘被绑在马车尾巴上,小三元他们蹲在马车旁边都在惊恐地看着于显龙。
老毛子的哥萨克战刀比于显龙的日本刀足足长出一尺半!
逼到这地步,也只能拼上一死了。
老毛子嘶吼着,挥刀就砍!于显龙闪身躲开,回手就是一下!
老毛子还真不白给,闪身躲过,挥刀就砍!刀刀要命,步步紧逼。于显龙左躲右闪,脚步散乱,虽然勉强躲过,身上的破衣服也多了三四道口子。
于显龙接连后退,忽然脚下一绊,身体一个踉跄。
老毛子一声狞笑,挥刀砍下!
可是他忽然发觉,一根坚硬的刀刃从他心口窝插进了身体,眼看着鲜血顺着血槽流了出来。不知道哪一刻,日本刀从于显龙腋下刺出来,眨眼刺进了他的心窝。
于显龙飞起一脚将老毛子踢进深坑:“姓谢的,放开白大姑娘!”
白大姑娘被放开了,换上去的是大秋子。她可没白大姑娘的定力,吓得浑身哆嗦,不住哀求哀求谢文翰放了她……
这么轮番打下去,不被砍死也得累死。先挑硬茬子来。他知道铁甲的刀法非常厉害,只能跟他拼一拼。赢了换出一条命,输了一了百了!
于显龙一点手:“让那个罗圈腿猪屁股上!”
谢文翰本人也不知道这个胡子是日本人,更不知道他刀法的厉害。只知道是山里鬼子绺子派来试探太平屯儿的胡子!
于显龙杀老毛子在火把之下不过几个转身,这个小矬巴子那还不手到擒来!
可是双方一交手,谢文翰以及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两把日本刀铿锵交错火星四溅,刀光闪闪,人影纷披!虽然谢文翰见多识广,却从来没见过这种刀刀要命,招招惊魂的拼杀!
白大姑娘往下,都知道于显龙的狂龙棍法乱七八糟却十分厉害,没想到一把刀在他手里,矫若惊龙,狠如霹雳,疾如劲风,人刀合一,凌厉非常!
只看得人人觳觫,冷汗涔涔!
谢文翰在心里谢天谢地谢狐仙,幸亏那天用七星子顶住了这个小矬巴子的脑袋,真要跟他拼刺,谢家这哥儿七个都得交代!
他哪里知道,这个铁甲是北辰一刀流铁骷髅门嫡传,在日本武士当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于显龙在龙潭典鞭之后,苦苦练了三年,就是为了对付小日本儿的刀手。在赤塔让他跑了,今天在此也算是仇人见面。
搏杀二十几个照面儿,呼喝一声,两人分开。
火把的光耀下,铁甲双手捧刀,低马步,凝眉怒目宛如小鬼儿!鲜血从身体各处渗出来。
于显龙右臂斜垂,刀锋直下,昂身挺立,左胸前血染一片。
白大姑娘:“小龙——!”
呀——!仓仓仓……
两个人不顾性命又战在了一起!窝棚前面,荒甸子上,人圈越来越大,刀风所及,炫目灼人。
铁甲一声怪叫,武士刀划过于显龙头顶,立刻转向,电光石火之间,当头劈下!
于显龙怒吼一声,手中刀横向扫过铁甲的咽喉!
只是快了一眨眼的瞬间,只是前伸了半寸——
铁甲的咽喉窜出的鲜血喷了于显龙一脸一身。
日本刀仓啷落地,铁甲人也倒了下去!
“呀——!哪个不怕死的再上!”于显龙仰天长啸,浑身浴血,形同杀神!
剩下的三个人一起跪到面前,磕头求饶!
谢文翰连忙上前:“于三先生,罢了罢了。我谢文翰心服口服。快快放人哪!”
周围观看的谢家子弟这才缓过神了将大秋子放下来。
大秋子跪爬到于显龙跟前:“三先生,大秋子谢谢您。大秋子这辈子当牛作马报答你……”
谢文翰命人一股脑儿把小三元柏大锤牤子都放了。
谢文翰的一个兄弟把铁甲扔进大坑,随手捡起了他那把日本刀。
于显龙说道:“放下!”说着夺过那把刀扔进坑里。
谢文翰见识了于显龙的厉害,顿时变得比座山雕还谦恭热情,亲自请于显龙上了马出,回转太平屯儿。
于显龙他们上车走后,谢文翰的兄弟把那三个人堵上嘴扔进坑里活埋了。
回到谢家大院,谢文翰把老娘老婆都叫了出来,腾地方给于显龙治伤,给白大姑娘等安排饭菜。
住了一夜,次日吃过早饭,于显龙就张罗要走。谢文翰苦苦相留,于显龙还是不肯。
最后谢文翰说:“三先生,只要你答应我姓谢的一件事,我一定把你们恭送到家!”
“什么事?说说看。”
谢文翰把于显龙搀到了五间正房最西面的一间屋子,里面供奉着胡黄二仙的神主。神主上边还有一尊关公的头像!
谢文翰要跟于显龙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
谢文翰言辞诚恳,于显龙就算想伸手也不能打笑脸人,只能请白大姑娘作证;谢文翰那边是他老娘和几个兄弟作证,对着关公燃香下拜。
拜过关公,两个人还得拜谢文翰的老娘。从此,老太太就是于显龙的义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