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连玉打算早自习装肚子疼跟班主任请假的，这回完全不用装了，是真的疼啊。
六点半起床的时候她那小脸白的跟刮了腻子粉似的，嘴唇都没有血色。
郑琳琳一个人背着俩书包，还分出一条胳膊去扶连玉。早点实在是没胃口，连心硬逼着连玉喝了一碗加红糖的南瓜小米粥，郑琳琳帮她干掉一个肉夹馍才走。
磨磨蹭蹭到班级的时候刚好打早自习铃，连玉虚弱地往班主任面前一站，“老师，我肚子疼得受不了，想请假。”
班主任没想到一向大大咧咧的假小子也有柔弱的一面，大笔一挥给了她一张假条。
连玉连教室都没进就拿着假条飞出了学校。
新学期调座位，轮到郑琳琳和汪坤做同桌。汪坤眼瞅着连玉抛下郑琳琳就走，抓住郑琳琳就问怎么回事。郑琳琳一边擦桌子一边随口打发他：“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别问。”
连玉偷偷骑上郑琳琳前一天放在学校车棚的自行车就跑。已经七点十五了，不管连玉怎么不顾小肚子疼奋力地蹬车，眼瞅就要七点半，肯定来不及赶到电影院。
偏偏连续好几个路口都是红灯，人多车也多，还遇到老长一列出殡的车队耽误不少时间。等她气喘吁吁赶到电影院的时候整八点，放映厅门口的座椅上空无一人，检票口都没人坐镇。
连玉有心去采购科找魏大爷，又怕万一自己走了魏大爷再过来。她正纠结犹豫的时候，上次在李经理办公室门口遇到过的那个穿工装、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忽然出现在连玉面前。
“小同学怎么不去上课？今天你可不能在这儿玩。”话里没有责备的意思，相反带着一丝宽厚。
连玉一抬头就把眼镜男吓了一跳，他扶了扶眼镜腿，关心地问：“你没事儿吧？脸怎么这么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没事儿，不是来玩的，我在这儿等人，人来了我就走。”连玉说话的声音有些飘，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四处寻找魏大爷的踪迹。
眼镜男皱眉看了她一会儿，说道：“你等谁？在电影院上班的吧？我去帮你问问。”
连玉嗫喏两声，怕连累魏大爷，最终什么也没说。
眼镜男又说：“今天电影院有个非常重要的活动，很多县领导会来，电影院职工都在忙后勤，你在这里是等不到人的。还是告诉我你等的是谁吧，我去帮你把人叫来。”
连玉一听他这么说心下惴惴的，小声问了一句：“采购科也没人吗？”
眼镜男摇头，“全都在一号放映厅忙呢，这边今天除了我没人来。”
见连玉还在犹豫，眼镜男又给她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你去我办公室喝杯热水缓一缓，我去放映厅帮你看看，要是采购科那边不忙我回来告诉你怎么样？”
虽然算不上是个好主意，多少存在让魏大爷暴露的风险，但连玉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小肚子里像揣了支冰锥一样，时不时就扎她一下，急需热水来缓解这愈演愈烈的疼痛。
连玉抱着干瘪的书包跟在眼镜男身后上了三楼，一直向走廊尽头走去。尽头只有一扇黑漆漆的木门，门牌上写着总经理办公室。
连玉立刻双眼圆睁，难不成这个眼镜男就是……
这时就见眼镜男一把推开跟总经理办公室成九十度角的一扇有些老旧的木门，扬声对连玉说道：“随便坐，我给你倒杯热水。”
“啊？哦。”连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知是自己误会了，哪有这么年轻就当总经理的人。
眼镜男晃了晃水壶，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早晨忘了打水，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说着他提起水壶就走了出去。
连玉知道电影院的水房在二楼，离这里并不远。然而她等啊等，足足有十多分钟眼镜男仍然没有回来。
旁边就是总经理办公室，她也不敢乱走，只能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她时不时蹲下身屏息捂一会儿小肚子，这样会好受一些。
大概过了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走廊里忽然传来人声，连玉立刻把耳朵贴到门上去仔细辨认。
依稀有好几个人，其中还有李经理的声音。有个较年老的声音一直在说些连玉听不懂的话，感觉像是在安排着什么。
这时眼镜男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总经理，维修部那边让张经理过去一下。”
有开门的声音，随后那个年老的声音又说了几句什么。连玉提起全部精神仔细辨认，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还不止一个。又过了几分钟，似乎又有两个人从总经理办公室离开，随后关门声响起。
连玉的小心脏怦怦乱跳，总经理可是李副经理的顶头上司，他的话应该比李经理好使吧？连玉想了又想，就怕总经理是跟李经理穿同一条裤子的，那样她去找总经理岂不是自投罗网？不如直接“大闹天宫”告御状来得痛快。
想到这儿连玉又挪到椅子上坐下，一门心思等眼镜男回来。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眼镜男回来了，连玉敏锐地发现他见到自己时怔愣了一下。
“唉呀！瞧我这个记性！”眼镜男一拍额头，“半路遇到总经理我就把暖壶忘到水房了，我回去拿，你等着。”
他刚走两步摸到门把手，忽然又转回身来，小声对连玉说道：“小同学你 可千万不能乱跑，我们总经理就坐在外边办公室，他眼睛里可不揉沙子，骂手下的副经理都是常事儿，要是让他知道你在我这儿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连玉不说话，乖巧地点了点头，于是眼镜男放心地出门了。
他一走，连玉立刻再次把耳朵贴到门后，直到听不到脚步声她才缓缓打开门探头出去看。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旁边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欠着一条小缝，隐约有皮鞋走动的声音。
连玉盯着那条门缝咬了咬她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半晌才将书包横抱在胸前，坚定地走上前敲门。
“请进。”屋里的人平静说道。
连玉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十分钟后，眼镜男提着暖壶匆匆回来，刚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忽然听见总经理扬声叫他，“小赵，进来一下。”
眼镜男，也就是小赵，赵秘书。赵秘书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时手里甚至还提着暖壶。
门一推开他就和连玉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连玉只看他一眼就心虚地低下头，两只手不住揉搓书包带子，看起来紧张极了的样子。
赵秘书却连脸色都没变一下，随手将暖壶放在门口，“总经理，您叫我？”
“这个女同学，你认识吗？”总经理扬手一指连玉。
“认识，”赵秘书扶了扶眼镜腿，语调平静，“您去省里学习的时候，采购科签了份奶茶供货合同，她是供货人。”
连玉呼吸一窒，好半天才按捺住自己想要抬头的冲动。
“这么说，采购科那边借口小刘车祸不给这孩子结账是真的了？”
赵秘书沉默片刻，说道：“采购科也不容易，您也知道他们一直群龙无首，都怕担责任。”
“哦，对，你不提我都忘了，采购科现在挂在李副经理名下。”一脸严肃的总经理皱着眉头看向连玉，“你去找过李副经理没有？”
连玉脑子嗡地一声，拿不准该实话实说还是将实情隐瞒下来。她偷眼去瞧赵秘书，赵秘书神色如常，看都不看她一眼。
“说实话，不用管别人。”总经理话音明显见高，“小孩子家家的，还学会看人脸色了。”
连玉紧张地咽下口唾沫，眼角余光忽然发现赵秘书靠近她这边的左手做了个小动作。她定睛一看，赵秘书的左手五指轻轻捏合，就像……像在捏车闸。
连玉瞬间定下心来，埋头从书包里掏出捷安特的发票复印件，轻轻放在那几张还没结账的入库单上面。
“我去过李经理家，她儿子跟她要自行车，她说买不起，我……我就……”说到这里，连玉一直苍白的脸爬上一丝血色，“昨天开学，李经理的儿子跟我一个学校，又跟我要可乐喝。”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才念初二，爸妈前年先后出了意外，家里只有一个姐姐撑着。”
“我想暑假自己赚点钱交学费的，压根没想过我能赚这么多钱，真的。”
“刘干事说要跟我签合同的时候我可高兴了，谁不想跟公家做生意啊。可我不明白为啥刘干事一走就都不认账了。”
“我天天往电影院跑，在这上班的没有没见过我的，可是没用啊。”连玉说着说着声泪俱下，指着自己嘴角残留着紫药水痕迹的燎泡说道：“急得我上火嘴角起泡，因为那些钱不全是我的，有我同学一份，我答应赚钱给人家分红的。”
总经理在连玉的哭诉声中皱眉叹气，示意赵秘书给连玉倒杯水。连玉伸手接水杯的时候抬头看了赵秘书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稳了稳情绪，忽然想起书包里还装着一份报道她事迹的报纸，于是话音一转开始胡编乱造起来。
“我知道李经理就是想拖着我，可我都开学了，真是拖不起了。”
“同学跟我说，当初给电影院供货的时候报社记者还报道来着，现在电影院不认账，干脆让我拿着报纸去跟县领导说去。”
“我走到电影院的时候看见外边挂着横幅，一猜县领导今天肯定都在这儿，我就进来等着了。”
“结果还没见着县领导的面呢，就被这位赵秘书给关起来了。我趁他打水的时候想跑，一开门就看见您的办公室，这才进来的。”
这一通胡说八道下来，既点明了她要“告御状”的决心，又帮赵秘书撇清了嫌疑，可谓一举两得。
总经理听到连玉说要去找县领导的时候汗都差点流下来，幸好啊，幸好。劫后余生的总经理抄起电话就拨到会计室，问明账上现金余额后直接大笔一挥就批了条子。
他将条子拿给赵秘书，“你带这个小同学去会计室走一趟，务必把她的事儿一次解决了。”
连玉起身往外走的时候还有些懵，这就完了？她苦思冥想半宿的台词才说了没几句，这就结束了？
赵秘书扯了扯连玉的袖子，示意她跟上。这回到会计室结账可是一路绿灯，连玉在电影院里看了这么久的黑脸，还以为再也见不着笑脸了呢。
下楼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不少，连玉甚至忘记了小肚子的疼痛。走着走着她一顿，回头看了眼赵秘书，低头在书包里辗转腾挪，用草稿纸包了三张百元大钞拿出来塞到赵秘书手里。
“谢谢赵秘书。”连玉诚恳无比地说道。
赵秘书碰都没碰草稿纸一下，按着连玉的腕子就将钱又塞了回去。
“应该我谢谢你，那么紧张还想着帮我打掩护。”说着赵秘书推了连玉一把，“快回家去吧，看你那脸白的，回家多喝点红糖水。”
连玉尴尬无比，看都不敢看赵秘书一眼，低头急匆匆就往外跑。
说来也怪，钱到手了她肚子突然就不疼了，一路骑车到家一点感觉都没有。
连心看见连玉在门口停车很意外，问她：“你不上课骑着琳琳的车干啥去了？”
连玉按照提前想好的台词回复：“肚子实在疼的受不了就请假了，琳琳让我顺便把自行车骑回来，她总忘。”
连心一听连玉说肚子疼顾不上追究别的，紧着催她进屋躺着去。自己则转到后厨，挑了两块老姜出来给连玉熬了一锅浓浓的姜汤。
连心将姜汤端进去的时候连玉正扒在炕头上记账。她有一个笔记本专门用来一笔一笔记奶茶的收入和支出。
今天总经理真是大方，不仅将欠款一次性结清，还把那辆捷安特的钱也返给了她。虽然最终还是在李经理那里损失了四百多块，但连玉已经十分知足了。
整个暑假奶茶的总收入一共是八千七百六十二块五，刨去被李经理吃掉的四百多块钱，还剩下八千三百六十二块五毛。
当初跟郑琳琳说好两人合伙做生意，后来她半路跑了。说好她赚的那部分钱算做投资，只要总的三分之一收入就行。连玉大方一回，按三千块整给郑琳琳算分红。
还剩下不到五千四。当初说好的，冰柜算她跟连心借钱买的，所以还要还连心一台冰柜的钱，那就再划掉一千五百块。
最后连玉望着纸上的三千八百六十二块五发愣。合着她风里来雨里去的忙活一整个夏天，嘴角都急出泡来了才比郑琳琳多赚八百多块钱……瞬间觉得心塞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