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则篇]
朝州深秋时节向来多雨,宋安祖祖辈辈都是朝州人士,自是习惯了这等潮湿寒凉的天气,还在城门口做起了卖油纸伞的摊贩营生。
今夜的雨比往日下得更是绵密,因而临近亥时他还仍旧没有收摊。
直到周遭的其他小商贩都相继离去,过路行人也逐渐变得寥寥无几,他方才揉了揉已经极为困倦惺忪的双眼,俯下身准备收摊。
然而也就在他准备将最后一把伞收进背篓时,耳侧却忽而传来一道极其轻盈的脚步声。
这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另一道女子缠绵柔媚到了极致的轻语。
“可还能买下这把伞?”
宋安心咚地一跳,几乎是发自本能地抬起头来,才看清身前人的模样。
女子一袭烟青色襦裙,两指宽的缎带堪堪系住盈盈雪酥,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葱白的指尖柔柔执着一柄素白的油纸伞,正隔着朦胧的雨幕,静静地望着他。
宋安尚算年轻,哪里抑制得住惊艳,不过一眼面色便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当然。”
他边将手中那把油纸伞递给女子边接过铜钱,方才注意到原来眼前之人手中执着的伞已经是摇摇欲坠,便忍不住道:“姑娘放心,您从我这儿买的伞就是碰上那倾盆大雨,也是能经受得住的。”
但话音一落他又有些后悔,害怕自己多言冒犯了女子,却不想女子只是将原来的伞搁置一旁,又轻轻撑开他递过去的那把油纸伞,莞尔一笑,柔声道:“瞧着是好。”
宋安有些受宠若惊,想起此时已值深夜,这生得眉目如画又格外柔弱的女子却是孤身一人,又不似朝州人士,自小便知不能多管闲事的他竟忍不住多言起来。
“虽然这两年朝州格外安定,但此时毕竟已是深夜,姑娘又如此……若是初来朝州,还是要有同行之人为好啊。”
女子原本正欲转身离去,听到这话倒是止住了步伐,转眸望向他,温然道:“多谢公子的嘱咐。实不相瞒,我来朝州是想寻一人,却不知……该如何寻起。”
宋安自然舍不得拒绝,忙问:“姑娘要寻何人?可知晓那人住在何处?或许我能领姑娘前去。”
女子闻言,那双含情美目果然溢出几分感激之色,但下一瞬她说出的名字却叫宋安面色一变。
“我要寻而今的朝州巡抚,陆君则陆大人。”
*
虽然万万没想到女子竟是要寻陆君则那般人物,宋安几番犹豫之下,终归还是不忍心见这般弱不禁风的女子顶着大雨独身去往朝州官署,主动成了领路人。
“自陆大人任朝州巡抚以来,朝州确实是非同以往。听闻而今无论是朝廷之人还是南海之人,但凡要经由朝州,便是再大的人物也只能依着陆大人的规矩来。如今朝州……也就仅次于京城和南海了。”
身为朝州的百姓,每每想起陆君则,他都同其他人一样感触颇深,越是靠近官署,他的话也忍不住越多了些。
但话音落下之后,耳侧除了仍有喧嚣的雨声之外,仿佛倏地安静了下来。
事实上这一路行来无论他说什么女子都会一一轻声回应,这样的沉默自然有些异常。
正当宋安忍不住抬眸想瞧瞧女子的反应猜想是否是自己说错了话时,却看见女子缓缓止住了步伐,撑着伞静静地望着前方,氤氲的眼尾溢出几分失神之感。
宋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方才瞧见不远处那官署廊檐之下站着的有数道身着官袍的身影。
其中那被簇拥在最中间一身苍青官袍身形如松柏般清朗的男人格外年轻,生得……也格外招眼。
他就那般伫立在廊下,偶尔颔首回应身旁其他官员的搭话,两目温隽,风雅透骨,只是长睫低低覆着,眸中的情绪叫人捕捉不到分毫。
宋安看似对陆君则这般熟悉,却也仅仅只是熟悉对方的事迹而已,并未见到过本尊。
但不知为何,现下光是这么一眼,他便知晓不远处那生得这般清贵的男人,就只可能是那位陆大人。
男人并未瞧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也不知低眉朝身旁的人说了什么,那些人竟都不约而同露出迟疑之色,最终当然无人多言,先后令身旁的侍从撑着伞离开了。
眼见着那些官员的马车愈行愈远,廊檐之下就只剩陆君则一人,宋安暗道若身旁的姑娘寻这位陆大人当真有事相求,此时不正是最好的时机么。
然而正当他准备出言提醒之时,却见男人缓缓转过了身,隔着如帘似雾的雨幕朝他们看了过来。
这目光沉着夜色般的漆黑,竟莫名带着扑面而来的恍若隔世之感。
宋安能清晰地察觉到那人定定地望着的,就是他身旁的女子。
而他分明在这看似微凉的目光中意会到几分仿佛压抑到了极致的情深。
宋安就此怔愣在原地,直至耳侧传来女子那格外轻柔婉转的声音。
“泱泱已找到要寻之人,这一路行来,多谢公子了。”
泱泱?
这名字熟悉又陌生,宋安心中百转千回,一时半会却仍旧没想起自己为何觉得熟悉。
只是无论泱泱是谁,他此生也都无法再忘怀今夜这场因缘际会的相遇了。
有些人,仅是一面,便注定足以叫人铭记一生。
对陆君则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哪怕自女子踏入朝州的那一刻他便知晓了她的到来,哪怕他早已有所准备,但仍旧只有真正看见她的这一刻,看着她一步步朝他靠近,他才终于敢彻底确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所说的重逢之时,真的到了。
她是来寻他的。
“嫂嫂。”
“嗯。”
陆君则不止一次地想,他心甘情愿地等待,但余生那么长的时光,他那么想她,若她真的再也不回来,他该怎么办。
好在,得偿所愿。
而这一次,她终于有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