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特伯爵去河边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初级骑士,一来是因为丹尼尔等人都在对付地行龙,三来是因为他怕瘟疫太过厉害,带的人多反而是累赘。
柳叶河到了冬天水量减少,浅了许多,但水面上漂着许多碎冰和水藻,反而看不清水底,所以冯特伯爵走到河边查探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
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天气寒冷,断断续续的降雪给地面覆上了厚厚一层冰雪,因此打水人经过之处痕迹清清楚楚,除了在河边选择打水处时来回逡巡了几步,他再没有往远处走。
冯特伯爵就在他打水的地方将阴影探入了河水之中。虽然彻骨冰凉,但水里仍旧有鱼,还在懒洋洋地不时摆一摆尾巴,并不像染病的样子。
虽然没有找到瘟疫源头,但冯特伯爵还是松了口气——不是在水里就好,如果源头在水中,这顺着河下去,不知道要传染多少地方!
然而就在冯特伯爵松弛下来的时候,雪地里突然蹿起一只蛙形生物。
是的,随行的初级骑士只能用“蛙形生物”来形容这似人非人,似蛙非蛙的东西。
这东西整个身体臃肿肥大,但倘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其实四肢看起来还是人的比例,只是仿佛肚里灌了气的烧鹅一般,被撑了起来。
而且这东西的皮肤上层层叠叠生满了脓疱,大大小小,有黄有白有黑有红,摞在一起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皮色。
与身体相比显得格外小的头颅也是同样,脓疱挤在一起,连眼耳口鼻都分辨不清,仿佛一块会动的烂肉。
可是这块烂肉的速度却出奇地快,之前又潜藏得实在太好——它应该是在雪地里藏了整整一夜,表皮上那些脓液都被冻住了。也正因昨夜一场大雪,地面都被盖住了,所以这东西藏身之处平坦一片,且离打水人走过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冯特伯爵的注意力都在水中,也就没有发现。
作为大骑士,即使是被偷袭,冯特伯爵仍旧立刻反应了过来——脚下的阴影猛地扩张开来包住自己,然后提在
手中的神术长剑就刺了出去——“血红荆棘”之上延伸出的狰狞剑气,直接将扑过来的烂肉劈成了两半。
但几乎是同时,冯特伯爵也晃了一下,明明他已经用阴影保护住了自己,烂肉连身上飞溅出来的那些脓液都没有沾到他,可是偏偏他却像受到了攻击一样。
初级骑士想过去,却被冯特伯爵大声喝止:“不要靠近!”他自己强撑着走出来,却不让初级骑士碰他:“立刻回去报告伯爵小姐和大主教,这里要马上净化!”
“那伯爵大人现在在哪里?”陆希听完,心直往下沉。
“伯爵大人在河边找了间屋子——”初级骑士说到这里,忽然间咳嗽了起来,而且一咳嗽就止不住。
陆希脸色一变,冲着外面还想进来的人大声喊道:“都出去!从现在开始,不许聚集,接触过病人的,统统隔离,并且立刻喝下圣水!”本来以为是开放性伤口的感染,现在看来,还有飞沫传播,这究竟什么瘟疫?
想要在这里搞隔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老实说也就是因为陆希有伯爵小姐的头衔,手上还有骑士,不管有些人哭喊着自己没病,统统先被关了起来。
“伯爵小姐——”柯恩大主教惊讶之中露出了几分不悦,“您这是做什么?”难道要把无关的人杀掉吗?
“瘟疫最怕的就是传播开来。”没有口罩,陆希直接用手帕系在脸上挡住口鼻,然后不由分说也给柯恩大主教脸上怼了一个,“现在您把这位骑士带去隔壁屋子治疗,我要清创了。”就不该让这个骑士进屋来,屋里的病人要是再来点呼吸道感染什么的,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小姐!”丹尼尔在屋子外面也急了,“伯爵大人怎么办!”为什么先救这两个,不赶紧过去看伯爵大人?
“不许进来!”陆希厉声喊,“把河边一带全部隔离,暂时不允许喝河里的水,烧掉那具尸体,并且调石灰来,给我把那一片全部洒上石灰!记住,过去的人必须把自己全部包住,身上不许有破损的伤口!以及,派人回青石城,立刻让卡玛
带着之前养的青霉赶过来!对了,给我把显微镜也带过来!”
陆希一边说,一边利索地用刀子切开伤者的伤口,直接把一整块皮肉都剜了下来,随后大量清水冲洗,最后又淋上一瓶圣水。
全部时间没超过十分钟,陆希让尚未愈合的伤口就那么晾着,走出屋外问已经结束治疗的柯恩主教:“怎么样?”
“是肺部被邪毒入侵——”柯恩大主教苦行多年,治疗过的人数不胜数,尽管没有系统地接受过什么医学教育,却也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规律,“我为他治疗过后已经好转,也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骑士,抵抗力更强。那个人——”他看向屋里,伤者看起来并未像有什么好转的样子。
“很麻烦,我要等药来。”陆希简单地说,“现在我们去看伯爵大人。”
“这是什么瘟疫?”柯恩大主教一边走,一边凝重地说,“既能从伤口感染,又能从呼吸传播——”
“不是一种瘟疫。”陆希打断他,“两个人得的是两种不同的病。”
骑士看起来很像是肺炎,而打水者的伤——陆希十分怀疑是海洋创伤弧菌,只是柳叶河是条淡水河,长云领也并不近海,让她无法贸然下结论。
而且光明大陆有魔法,就证明这个世界跟她从前生活的地方还是不一样的,所以细菌或病毒出现什么异化也很正常。
但归根结底,这是两种不同的病症,如果真有一种“邪毒”能够引起两种完全不同的病症,那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至少从她现在所了解的光明大陆来看,即使是神术和魔力也遵循着自然规律,那么“邪毒”也不应该有什么不同。
“所以那个蛙形生物携带着不同的邪毒?”柯恩大主教看向陆希,“伯爵小姐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还好。”陆希到现在尚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适,那多半可以确定,初级骑士感染的病症传染力并不太强。
这是个好消息,但是想想当时他甚至没有靠近那个怪物,只是远远的说了几句话就咳嗽起来,而打水人只是身上有个伤口就被感染,可见那个怪物身上携带的病
菌有多厉害!
那么,直面了怪物的冯特伯爵,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河边已经火焰腾腾,以怪物尸体为中心,一大片地面上都被洒上了硫磺和煤粉开始燃烧,之后这里还将再洒上石灰再次消杀。
而冯特伯爵躺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在柳河镇的水晶矿还出好宝石的时候,这里是某珠宝商人来柳河镇住的房子,虽然已经废弃多年,但因为用的材料是好石头,所以现在还能保持完整。
但这也绝对不是适合病人的地方,房子里连家具都没有,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哦,现在不是这样子了,灰尘已经被扫干净,冯特伯爵身下铺了厚厚的干草,身上盖着约翰的披风。
是的,约翰进了屋子,他要来照顾冯特伯爵,绝对不能允许伯爵大人自己在这废弃的屋子里躺着。
看见陆希和柯恩大主教进来,约翰的眼神有些复杂,一半是因为陆希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来看冯特伯爵,一半则是因为丹尼尔竟然把这间房子隔离了起来,不允许其他人接近——他竟然没有想到伯爵大人需要奴隶和女仆伺候,而是听从了伯爵小姐的命令。
当然,伯爵小姐确实是未来的女伯爵,但在约翰心中,冯特伯爵才是他的主人,尤其现在伯爵小姐还只是“伯爵小姐”,就已经撬动了丹尼尔这样的伯爵大人的心腹,还有那几个外来的佣兵团的骑士——伯爵小姐现在的力量,已经与刚来长云领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了。
约翰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此时此刻也不容他去仔细分析自己的心理,他只能先掩藏起自己的不满,沉声说:“大主教大人,请您治疗伯爵大人,他的诅咒又发作了。”
柯恩大主教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双手都覆在冯特伯爵胸前,浓郁的乳白光华浸入冯特伯爵体内,但片刻之后,柯恩大主教再次摇了摇头,转向陆希:“伯爵小姐,请恕我无能为力。”
约翰的脸色唰地就变了,手下意识地按到了自己的长剑剑柄上。陆希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问柯恩大主教:“跟打水的伤者一样吗?”
“同样是血
液内满是邪毒。”柯恩大主教收回双手,“我只能净化一部分,但诅咒会不停地产生邪毒,如果不能将诅咒的源头断绝,伯爵大人会很危险,因为邪毒产生的速度,可能比我清除的速度更快。”
“如果是诅咒——”陆希看向约翰,“你怎么确定是诅咒?”诅咒这东西,总要有个触发点?难道就是因为那个蛙人?一个蛙人,这是第三种疫病了!这到底是个什么蛙!
“伯爵大人现在发作的症状跟当初被诅咒的时候一模一样。”约翰现在真的急了,“为什么当初白都那位大主教能够把诅咒压制住?”而苦行主教却不行呢?
这话问得十分失礼,柯恩大主教却并没有不悦,反而苦笑了一下,“我确实在这一方面不如白都的苏亚大主教,当年他就已经快要能晋升红衣主教了……”
“给我说说当初究竟是怎么被种下诅咒的?”陆希有些后悔。尽管当初听说过冯特伯爵中了很厉害的诅咒,但因为冯特伯爵看起来一直没什么事的样子,又不愿意多提这事儿,而她又忙着搞基建,所以说到底,她是没有很重视起来,以至于现在突然爆发,搞得手足无措。
这次轮到约翰摇头了:“不知道。连伯爵大人自己都没有感觉,只是在战斗结束之后才忽然病倒……其实战斗中,伯爵大人根本没有遇到什么有力的攻击,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所谓下诅咒的死灵法师,其实是我杀掉的……”所以才不知道这诅咒究竟是怎么种下的。
陆希仔细观察着冯特伯爵,他现在高热昏迷,呼吸急促,脸上的表情却绷得很紧,时不时露出痛苦的神情。
“伯爵大人当时受伤了吗?”陆希隐约有个猜想,但现在什么设备都没有,无法确定。
“受伤?”约翰摇头,“没有。那些人根本不算什么。”
“你再想想!”陆希提醒他,“哪怕是很小的伤口也算。而且伯爵大人第一次诅咒爆发的时候,他身边的人有类似病症吗?你现在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吗?”
“没有。”当时冯特伯爵身边的人也就是约翰,现在仍旧是
他,两次他都没有什么异样感觉。
但是说到很小的伤口……约翰有些犹豫,“当时,伯爵大人右小腿上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但很快就愈合了。”大骑士的愈合能力惊人,在战斗结束之后,那个伤口就已经消失了。
“伤在哪里!”陆希呼地站起来,脱掉冯特伯爵的靴子,撕开他的裤脚,“快点指出来!”
刀子在约翰指点的地方切了下去。从外面看,皮肤并无损伤,那个小小伤口甚至连疤都没留下,但当皮肤被划开之后,约翰立刻倒抽了口气——皮肤下面全是脓液,从刀口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柳河镇有马吗?”陆希顿了顿,补了一句,“不要杂交的半鳞马,就是普通马。”
普通马还是有的。骑士们骑半鳞马,那些骑士侍从们自然就只能骑普通马了。
“找几匹年轻健康的马来,不能有病的。”陆希把冯特伯爵伤口涌出的脓液收集起来,“给每匹马腿上割一刀,抹上这种脓液。”
“这是做什么?”约翰怔怔地问。
“死马当做活马医……”陆希低声说,然后提高了声音,“快去叫丹尼尔,让他立刻去找马!”
约翰跑出去了,陆希收集完脓液,开始配生理盐水冲洗伤口。她下刀下得毫不犹豫,在冯特伯爵整条右腿上都切开了深深的口子,只见这条腿从外面看完好,但内部已经充满了脓液,假如不是冯特伯爵是大骑士,陆希都不敢想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
“为什么给马抹那个?”连最近很不活跃的光球都冒了出来,“马是无法抵抗这种诅咒的。”
“如果不行,就只能用半鳞马了。”陆希哗哗地冲洗伤口,“我只知道这种方法,至于在这里能不能用,我也不知道……”
冯特伯爵所中的诅咒,如果她推测正确,应该是破伤风。
一个小小的伤口很不起眼,但破伤风梭菌是厌氧菌,那种小而深的伤口,反而特别有利于它们繁殖。而所谓的诅咒,很可能就是在利器的尖端,涂抹了这种细菌。
而陆希所知道的治疗破伤风的方法,除了清
创和青霉素之外,只有破伤风抗毒素,是她在如今的情况下,可能弄出来的。
破伤风抗毒素,在地球上是用破伤风类毒素免疫的马血浆,经酶消化、盐析制成的血清制品。
破伤风类毒素,就是破伤风疫苗,是用破伤风梭菌产生的外毒素,经过灭活脱毒除菌之后的制品,用这个给马注射,让马产生抗体,再取有抗体的马血浆来抗毒。
然而陆希虽然大致知道这个流程,可她并不是学制药的,而且手头也没有甲醛灭活,只能直接用冯特伯爵的伤口分泌物了。
但愿能够有马抗得过这种细菌,产生抗体……但是冯特伯爵一个大骑士都抗不过的……也许她应该连半鳞马也试一下,尽管她实在不能确定这种与魔兽杂交过的马匹,血液会不会有什么特殊作用……
青石城的人和药是在黄昏的时候送到的,那个时候,被涂抹了脓液的五匹普通马正全部倒在地上痉挛,而它们的主人则不顾隔离禁令在旁边陪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马呼吸急促,直到衰竭。
陆希闭了闭眼睛:“换半鳞马来。”
丹尼尔牵着自己的坐骑,已经等在外面了。听到这个命令,他沉默地摸了摸自己的马,然后牵着它走了过去,伸手去拿准备好的蘸了脓液的刀。
“我来。”陆希挡住了他的手,看看那匹高大的马儿,抬手轻轻拍了拍它结实的长腿,“抱歉了。”
“小姐——”卡玛抱着一个玻璃箱,终于出现在隔离圈外,“青霉,青霉都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