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茫茫的水覆灭了诺亚的舟……”
李雾月轻声开口。
昂热双手持剑,目标直指李雾月,他从前就没有听人吟唱完言灵再进攻的习惯,而现在这种连思考都显得奢侈的情况下,更是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李雾月死!!
面对再次横斩而来的昂热,李雾月狰狞着以掌上翻,一道如同喷泉般的高压巨浪在昂热的脚下瞬间爆发。
强大的冲击力冲刷着昂热的躯干,这种高压水枪般的冲击可以直接将一个人的五脏六腑都为之重伤移位,但昂热一脚踏定之后便稳若泰山,他将那冲击视作无物,继续向李雾月挥动手中漆黑的嫉妒。
李雾月用力拍掌,又一道浪花拍打过来,但这次的目标却是李雾月自己,在高耸的浪花落下之后,连带着他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就好像他本人也化作了这水流的一部分。
一斩落空,昂热顿在了原地,他环顾四周,想要从流水的波动之中看出李雾月此刻的行踪来。
四面八方的海怪仍旧争先恐后的扑上来撞在他的刀刃上,昂热一边挥砍,一边仔细在这片潮水之中搜寻李雾月的痕迹。
无数海怪撞上来就被搅得粉碎,如果昂热手中的刀剑是普通的炼金刀剑,现在恐怕已经卷刃,但好在这是炼金刀剑中的极品,所以昂热可以毫无顾虑的尽兴挥砍。
这些怪物于四面八方袭击而来,于是黑色的污血于四面八方泼洒而出,无数尸体的碎块堆积在水中随波逐流,将原本的浪潮也变得滞涩了许多,而从这些碎块上渗出的血液则源源不断的汇入水中。
已经难以分清楚深达膝盖的液体究竟是潮水还是粘稠的血液,也难以想象这道潮水之中究竟还藏有多少怪物。
但昂热已经没有精力去想这些,他的目光看到什么就去切开什么,而他只要想要去切开那就总能够切开,无论是初代种、海怪还是潮水都一同切开——无需思考无需顾虑,只是单纯的向它们挥动手中的凶器就可以了。
昂热的斩击没有丝毫停顿,他已经濒临野兽的边缘。
“在那之后……”
李雾月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像是从水中的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声音潺潺如同水流般绵长的吟诗。
“蒂阿兹将率领着大海的巨人降临。”
无数道刀光亮起,无数道碎块落入水中。
在斩击的间隙,昂热以野兽般的警觉环顾四周。
在一片污浊翻滚的黑色水面下,两道如同深渊般暗金色的光芒倏然一闪,便立刻招致了昂热的斩杀。
两把炼金刀剑斩出耀眼的弧光,但在潮水被切开之后,那一双类似黄金瞳的目光却已经消失不见。
昂热继续等待猎物。
“它们将噬掉光……”
昂热的喘息越发粗重,莫名的烦躁充斥着他的内心,在短暂的、近乎本能般的思考过后,他决定将这片水域全部斩过一边。
——既然单纯找不到,那就全部砍一遍就好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李雾月已经隐藏了起来,当然不会是任由他把刀刃送上的靶子,但昂热有办法让他变成靶子。
——以时间零凝固这片水域,再将这片水域整体砍上一遍,总是能够把李雾月揪出来的。
这就是昂热想出来的办法,以现在的状态他只能想出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但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脑海中的灵已经处于枯竭状态,但昂热正在强心榨取它们的最后潜力。在四度暴血的情况下,压榨原本就几乎空空如也的灵。
昂热不知道在这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他现在的思维也混乱得没办法支撑起他的思考。
但变成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把李雾月杀死就可以了。
他如同野兽般喘气,黄金瞳灼灼的亮着,反倒先烫伤了自己的眼眶——在那双金色的瞳孔中居然布满血色,因为其中满是突出的血丝。
究尽希尔伯特·让·昂热的一生,他也从没有这么点燃过黄金瞳过,而比起点燃黄金瞳,他更像是在点燃自己最后的生命。
昂热开口,奥古的龙文夹杂着野兽的嘶吼再次被吟唱而出,而这,是他榨干自己所有精力的……
——最后的时间零!!
时间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一寸寸凝结了起来,如同一座缓慢嘶吼的冰山,在缝隙间以千万年为单位缓缓移动。
以昂热为中心,每一寸水域逐渐变得平静了下来,原本汹涌着翻腾的潮水变得像是无波古井,而与此同时,昂热开始了他的工作。
二天一流在昂热的手中被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两把炼金刀剑如同风车般犁过整片水域,昂热睥睨着在水中踱步,连带着完好的海怪和它们幸存的残骸一同再次绞得粉碎。
鲜血从昂热的鼻孔中流淌而出,在时间零强行展开的瞬间,他的精神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但是他的肉体已经认定了李雾月这个宿仇,今天这场对决乃是宿命经年累月后的回响,必须将其中一人杀死才可作为结束。
昂热坚信,就算自己真的变作了死侍,也会强撑着这副腐烂的躯体去将李雾月杀死——这是他的、也是他所继承了的整个狮心会遗志所残余的怒吼,就算是身死也不能结束,必定长久响彻人间!
而他此刻要做的,就是斩下去!
漫天的刀光映亮了这片水域,两把刀剑在昂热的挥舞间竟呈现出一片雪白如同降雪般的场景,昂热一寸寸的犁过这片水域,力图在这地毯式无死角的斩击中将李雾月揪出来。
终于——
从昂热手处的傲慢传来了实感的感觉,能够明显感觉到这把炼金刀剑遇到了阻碍。
和海怪不同,这次碰上的是更加坚硬的龙鳞。
是龙化后的李雾月!!
昂热发出震怒而兴奋的吼声,他瞳孔中的血丝也越发大盛,右手的嫉妒在第一时间就砍杀而来,转瞬之间,昂热就已经对着李雾月斩出了近百刀,并且这个字数还在疯狂的向上猛涨!
嫉妒的刀身之上燃烧着黑色的火焰,每次入水时都会产生嘶嘶的蒸发声,而昂热则将这把染着火的太刀一次次送进李雾月的躯体之中,凡是昂热所斩的地方皆是要害,但龙鳞坚硬,他一时没能直接将李雾月的脖子给直接砍断。
昂热高举手中的嫉妒,打算给李雾月以最后一击,但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也随之袭来。
四度暴血后强行驱动原本所剩无几的灵,这行为本身就是在将自己向死侍的道路上推进。
到了这一刻,就算是被尼伯龙根计划强化过后的血统也终于承受不住,昂热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沉一片,黑暗上涌时他再也无法高举手中的嫉妒,太刀脱手,而昂热则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了水中。
时间零的领域全线崩溃,原本被斩击过的水面现在才终于呈现出受击后的状态,昂热周围方圆三十米内的水域爆响着溅起高高的水幕,袒露出原本的地面,而就连地面上也遍布刀痕剑伤,像是被完完整整的犁了一遍。
这些被昂热斩过一遍的水面,甚至连水珠都会被劈成两半,成为雾霰般的细小水点。
时间零崩溃之后,李雾月的身影也重新显露而出,这位覆盖了龙鳞的初代种身上尽是斩痕,嫉妒的黑火还在那些伤口中造成了二次焦伤,每一刀都是深可见骨的力度,而昂热足足斩出了上千刀,现在的李雾月,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处完整的皮肤。
所谓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
李雾月的声音变成了极其痛苦的狂呼,时间重新拨回正常之后,他身上的千刀万伤也一同开始往外飙血。
昂热最深的一处斩击是在他的脖颈处,这位初代种的喉管已经被切开大半,而如果不是时间零突然崩溃,现在的李雾月已经掉了脑袋。
时间将伤势尽数储存起来,到现在才一齐放出。李雾月觉得自己像是在诺顿的炼金火山中滚了一圈,现在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
昂热跪在了地面上,到了这个时候,他之前斩起的漫天黑潮才重新坠落下来,纷纷砸落在了他的头上。
这位老人挣扎着将嫉妒从地面上捡起,想要站起身来,给李雾月以最后一击。但四度暴血的力量已经在飞快消退,他身上的鳞片开始脱落,整个人的视角已经暗掉了一半。
昂热大口咳血,他努力晃了晃脑袋,想要再开启一次暴血,哪怕变成死侍都无所谓——死侍化应该可以有效消除肉体上的疲惫感,而他哪怕是变成了死侍也会挣扎着用手里的嫉妒砍断李雾月的脖子。
但没能奏效。
昂热尝试再次推开心中那座黑暗的闸门,却发现自己连拾级而上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走到门前了。
比起昂热,李雾月的状态要更糟糕,他距离死亡基本只剩下一步之遥,嫉妒的黑色火焰甚至还在阻挠着他修复伤势。
李雾月又惊又惧,他用一只手死死按着脖颈处的伤口,那里正在飙血而出,就连呼吸时都会带着嘶嘶声,因为他的气管被昂热用嫉妒砍开了一半。
现在的李雾月已经没有半点从容的气概,他只想赶快完成召唤仪式,将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血种撕碎。
“……作、作……”
李雾月咳着血开口,每次说话时,气管所漏出的空气和血也会一同冒出,但好在他的祷言只剩下了最后一句话。
——“作夜的眼!!”
原本黑色的潮水仿佛更深了一些,水面上翻涌着白色的泡沫,而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从深渊之下,升起了蓝色的点点星光。
鬼齿龙蝰的召唤仪式……于此刻终于完成了。
原本被昂热斩碎的潮水重新合围起来,将这位半跪着的老人淹没了一半。
昂热低垂着脑袋,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远去,沉于一片黑色之中。就在这时他看到在水面之下——再之下——的之下,升起了无数蓝色的莹亮星星。
他看着那些漂亮的星星出神,一如当年在卡塞尔庄园时,和狮心会的伙伴们举办篝火晚会。大家在火堆面前聚餐,畅谈理想,那时火堆上升起的点点火星就是这样往上升入黑夜之中消失不见。
往上——往上——往上——
火堆旁是同伴们那不知道是被理想还是被火光映亮的面庞,在往上是火星飞舞的黑色夜空,再往上就是纯净天穹的银河了。
昂热低头,在黑色的潮水中看到多年前曾看过的展婉星河,又在平静的黑色水面上看到一个年轻的自己。
时过境迁,当年的同伴只剩他一人苟存于世,年岁如霜浸雪,染白鬓发的同时也染凉一身的利爪尖牙,可昂热就在这样的雪中前进,只能察觉到彻冷的孤独——后来,昂热看到自己的中文名字,觉得热字倒也恰如其分。
因为中国从前是讲究五行的,如果命里缺什么就要往名字当中去补充一点什么。譬如命里缺水,名字当中不说写个水或淼字,至少也要加个水字旁。因此这个热字倒也恰如其分了,因为昂热的命里就是缺热的。
或许他曾经也热忱般的燃烧过,但那火焰如今已经是死火,在阴冷之中预备将自己烧死。
学生们对昂热有着狂热般的盲从,但他们之中无人知晓校长的过去。
作为教育工作者,昂热教出了一代代的学生,把他们送上屠龙的战场,也准备自己死在屠龙的战场。可学生们还是不知道昂热的故事,而昂热也从不打算将这些讲给别人听。
密党们知道昂热的过往,但他们不当昂热是领袖,而只是趁手好用的刀子。刀子是用来防备野兽的,但更多的时候,刀子被用作在餐桌上分割甘美的肉食,当昂热这把刀子已然固执到生锈的地步,用来分割肉食只会招致满口锈味的时候,校董会便急不可耐的想要更换。
这就是昂热的现状,学生们狂热般崇拜他,认为这将是带领着世界走向变革的领袖,但却从不知道他内心的苦楚,不知道他那老绅士的外表下究竟藏了一个怎样的魂灵。
而密党们知道这位领袖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处心积虑的想要将他从餐桌上赶下去,好换上一把新的漂亮银餐刀——虽然在抵御猛兽上没有什么用处,但切肉倒很合适。
但现在,不管昂热是什么都无所谓了,不管他自己怎么看自己,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都已经无所谓。
昂热看着水面,在水面上映出一个年轻的自己,那是一个青年,举手投足间满是意气风发,但目光中却透出深得化不开的忧郁。
“对不起。”昂热轻声开口,向曾经的那个自己道歉。他闭上了眼睛,不愿意再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抑或是不愿意让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看到自己如今的这个样子。
但总还是有话要说的,说给现在的自己。
昂热闭上眼睛,他听到潮水缓缓波动的声音,听到星星们拨开水流缓缓上升,在这种时候他居然感觉到风声,像是曾经在剑桥的林荫路下走过,听到路旁在怀中抱着诗集的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讨论诗歌。
“Liberavi animam meam.”昂热以叹息般的语气轻声开口。
这句话是拉丁文谚语,意为:“我的灵魂已经被释放了。”算是他留给自己的一句话。
但说完之后昂热又觉得不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叹气,因为密党的领袖不能认输,卡塞尔学院的校长也不能认输。
昂热很想给自己换一句话,因为这句话未免有点颓废,他想了一会儿,但还是没有想到其他句子。
“Liberavi animam meam.”昂热又轻声说了一遍,他闭着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静待自己的死期。
水声潺潺。
“mors ultima ratio!!!”
黑暗中,有这样的吼声回应他。